2008年7月20日 星期日

後記

後記

由於兩個人相貌相似,因而引起種種誤用會,這種古老的傳奇故事,決不能成為小說的堅實結構。雖然莎士比亞也曾一再使用孿生兄弟、孿生姊妹的題材,但那些作 品都不是他最好的戲劇。在『俠客行』這部小說中,我所想寫的,主要是石清夫婦愛憐兒子的感情,所以石破天和石中玉相貌相似,並不是重心之所在。

一九七五年冬天,在『明報月刊』十周年的紀念稿『明月十年共此時』中,我曾引過石清在廟中向佛像禱祝的一段話。此番重校舊稿,眼淚又滴濕了這段文字。

各種牽強附會的注釋,往往會損害原作者的本意,反而造成嚴重障礙。『俠客行』寫於十二年前,於此意有所發揮。近來多讀佛經,於此更深有所感。大乘般若經以 及龍樹的中觀之學,都極力破斥煩瑣的名相戲論,認為各種知識見解,徒然令修學者心中產生虛妄念頭,有礙見道,因此強調『無著』、『無住』、『無作』、『無 願』。邪見固然不可有,正見亦不可有。『金剛經』雲:「凡所有相,皆是虛妄」,「法尚應舍,何況非法」,「如來所說法,皆不可取,不可說,非法、非非 法」,皆是此義。寫『俠客行』時,於佛經全無認識之可言,『金剛經』也是在去年十一月間才開始誦讀全經,對般若學和中觀的修學,更是今年春夏間之事。此中 因緣,殊不可解。

一九七七。七。

第二十一回 「我是誰?」

第二十一回 「我是誰?」

在俠客島上住過十年以上之人,對圖譜沉迷已深,於石壁之毀,無不痛惜。更有人自怨自艾,深悔何不及早抄錄摹寫下來。海船中自撞其頭者有之,自捶其胸者有之。但新來的諸人想到居然能生還故土,卻是欣慰之情遠勝於惋惜了。

眼見俠客島漸漸模糊,石破天突然想起一事,不由得汗流浹背,頓足叫道:「糟糕,糟糕!爺爺,今……今天是幾……幾月初……初幾啊?」

白自在一驚,大叫:「啊喲!」根根胡子不絕顫動,道:「我……我不……不知道,今……今天是幾月初……初幾?」

丁不四坐在船艙的另一角中,問道:「什麼幾月初幾?」

石破天問道:「丁四爺爺,你記不記得,咱們到俠客島來,已有幾天了?」丁不四道:「一百天也好,兩百天也好,誰記得了?」

石破天大急,幾乎要流出眼淚來,向高三娘子道:「咱們是臘月初八到的,此刻是三月裡了吧?」高三娘子屈指計算,道:「咱們在島上過了一百一十五日。今天不是四月初五,便是四月初六。」

石破天和白自在齊聲驚呼:「是四月?」高三娘子道:「自然是四月了!」

白自在捶胸大叫:「苦也,苦也!」

丁不四哈哈大笑,道:「苦也,甜也!」

石破天怒道:「丁四爺爺,婆婆說過,倘若三月初八不見白爺爺回去,她便投海而死,你……你又有什麼好笑?阿繡也說要投海……」丁不四一呆,道:「她說在三月初八投海?今……今日已是四月……」石破天哭道:「是啊,那……那怎麼辦?」

丁不四怒道:「小翠在三月初八投海,此刻已死了二十幾天啦,還有什麼法子?她脾氣多硬,說過是三月初八跳海,初七不行,初九也不行,三月初八便是三月初八!白自在,他媽的你這老畜生,你……你為什麼不早早回去?你這狗養的老賊!」

白自在不住捶胸,叫道:「不錯,我是老混蛋,我是老賊。」丁不四又罵道:「你這狗雜種,該死的狗雜種,為什麼不早些回去?」石破天哭道:「不錯,我當真該死。」

突然一個尖銳的女子聲音說道:「史小翠死也好,活也好,又關你什麼事了?憑什麼要你來罵人?」

說話的正是那姓梅的蒙臉女子。丁不四一聽,這才不敢再罵下去,但兀自嘮叨不絕。

白自在卻怪起石破天來:「你既知婆婆三月初八要投海,怎地不早跟我說?你這小混蛋太也胡塗,我……我扭斷你的脖子。」石破天傷心欲絕,不願置辯,任由他抱怨責罵。

其時南風大作,海船起了三張帆,航行甚速。白自在瘋瘋顛顛,只是痛罵石破天。丁不四卻不住和他們鬥口,兩人幾次要動手相打,都被船中旁人勸開。

到第三天傍晚,遠遠望見海天相接處有條黑線,眾人瞧見了南海之濱的陸地,都歡呼起來。白自在卻雙眼發直,盡瞧著海中碧波,似要尋找史婆婆和阿繡的屍首。

座船越駛越近,石破天極目望去,依稀見到岸上情景,宛然便和自己離開時一般無異,海灘上是一排排棕櫚,右首懸崖凸出海中,崖邊三棵椰樹,便如三個瘦長的人影。他想起四個月前離此之時,史婆婆和阿繡站在海邊相送,今日自己無恙歸來,師父和阿繡卻早已葬身魚腹,屍骨無存了,想到此處,不由得淚水潸潸而下,望出來時已是一片模糊。

海船不住向岸邊駛去,忽然間一聲呼叫,從懸崖上傳了過來,眾人齊向崖上望去,只見兩個人影,一灰一白,從崖上雙雙躍向海中。

石破天遙見躍海之人正是史婆婆和阿繡,這一下驚喜交集,實是非同小可,其時千鉤一發,那裡還顧到去想何以她二人居然未死?隨手提起一塊船板,用力向二人落海之處擲將過去,跟著雙膝一彎,全身力道都聚到了足底,拚命撐出,身子便如箭離弦,激射而出。

他在俠客島上所學到的高深內功,登時在這一撐一躍中使了出來。眼見船板落海著水,自己落足處和船板還差著幾尺,左足凌空向前跨了一大步,已踏上了船板。當真是說時遲,那時快,他左足踏上船板,阿繡的身子便從他身旁急墜。石破天左臂伸出,將她攔腰抱住。兩人的身重再加上這一墜之勢,石破天雙腿向海中直沉下去,眼見史婆婆又在左側跌落,當下右掌急探,在她背上一托一帶,借力轉力,使出石壁上『銀鞍照白馬』中的功夫,史婆婆的身子便穩穩向海船中飛去。

船上眾人齊聲大呼。白自在和丁不四早已搶到船頭,眼見史婆婆飛到,兩人同時伸手去接。白自在喝道:「讓開!」左掌向丁不四拍出。丁不四欲待回手,不料那蒙面女子伸掌疾推,手法甚是怪異, 咚一聲,丁不四登時跌入海中。

便在此時,白自在已將史婆婆接住,沒想到這一飛之勢中,包含著石破天雄渾之極的內力,白自在站立不定,退了一步,喀喇一聲,雙足將甲板踏破了一個大洞,跟著坐倒,卻仍將史婆婆抱在懷中,牢牢不放。

石破天抱著阿繡,借著船板的浮力,淌到船邊,躍上甲板。

丁不四幸好識得水性,一面劃水,一面破口大罵。船上水手拋下繩索,將他吊上來。眾人七張八嘴,亂成一團。丁不四全身濕淋淋地,呆呆的瞧著那蒙面女子,突然叫道:「你……你不是她妹子,你就是她,就是她自己!」

那蒙面女子只是冷笑,陰森森的道:「你膽子這樣大,當著我面,竟敢去抱史小翠!」丁不四嘆道:「你……你自己就是!你推我落海這一招……這招『飛來奇峰』,天下就只你一人會使。」

那女子道:「你知道就好。」一伸手,揭去面幕,露出一張滿是皺紋的臉來,只是膚色極白,想是面幕遮得久了,不見日光之故。

丁不四道:「文馨,文馨,果然是你!你……你怎麼騙我說已經死了?」

這蒙面女子姓梅,名叫梅文馨,是丁不四昔年的情人。兩人生了一個女兒,便是梅芳姑。但丁不四苦戀史小翠,中途將梅文馨遺棄,事隔數十年,竟又重逢。

梅文馨左手一探,扭住了丁不四的耳朵,尖聲道:「你只盼我早已死了,這才快活,是不是?」丁不四內心有愧,不敢掙紮,苦笑道:「快放手!眾英雄在此,有什麼好看?」梅文馨道:「我偏要你不好看!我的芳姑呢?還我來!」丁不四道:「快放手!龍島主查到她在熊耳山枯草嶺,咱們這就找她去。」梅文馨道:「找到孩子,我才放你,若是找不到,把你兩只耳朵都撕了下來!」

吵鬧聲中,海船已然靠岸。石清夫婦、白萬劍與雪山派的成自學等一幹人都迎了上來,眼見白自在、石破天無恙歸來,史婆婆和阿繡投海得救,都是歡喜不盡。只有成自學、齊自勉、樑自進三人心下失望,卻也只得強裝笑臉,趨前道賀。

船上眾家英雄都是歸心似箭,雙腳一踏上陸地,便紛紛散去。范一飛、呂正平、風良、高三娘子四人別過石破天,自回遼東。

白萬劍對父親道:「爹,媽早在說,等到你三月初八再不見你回來,便要投海自盡。今日正是三月初八,我加意防犯,那知道媽竟突然出手,點了我的穴道。謝天謝地,你若遲得半天回來,那就見不到媽媽了。」白自在奇道:「什麼?你說今日是三月初八?」

白萬劍道:「是啊,今日是初八。」白自在又問一句:「三月初八?」白萬劍點頭道:「是三月初八。」白自在伸手不住搔頭,道:「我們臘月初八到俠客島,在島上耽了一百多天,怎地今日仍是三月初八?」白萬劍道:「你老人家忘了,今年閏二月,有兩個二月。」

此言一出,白自在恍然大悟,抱住了石破天,道:「好小子,你怎麼不早說?哈哈,哈哈!這閏二月,當真是閏得好!」石破天問道:「什麼叫閏二月?為什麼有兩個二月?」白自在笑道:「你管他兩個二月也好,有三個二月也好,只要老婆沒死,便有一百個二月也不相幹!」眾人都放聲大笑。

白自在一轉頭,問道:「咦,丁不四那老賊呢,怎地溜得不知去向了?」史婆婆笑道:「你管他幹什麼?梅文馨扭了他耳朵,去找他們的女兒梅芳姑啦!」

「梅芳姑」三字一出口,石清、閔柔二人臉色陡變,齊聲問道:「你說是梅芳姑?到什麼地方去找?」

史婆婆道:「剛才我在船中聽那姓梅的女子說,他們要到熊耳山枯草嶺,去找他們的私生女兒梅芳姑。」

閔柔顫聲道:「謝天謝地,終於……終於打聽到了這女子的下落,師哥!咱們 ……咱們趕著便去。」石清點頭道:「是。」二人當即向白自在等人作別。

白自在嚷道:「大伙兒熱熱鬧鬧的,最少也得聚上十天半月,誰也不許走。」

石清道:「白老伯有所不知,這個梅芳姑,便是侄兒夫婦的殺子大仇人。我們東打聽,西尋訪,在江湖上找了她一十八年,得不到半點音訊,今日既然得知,便須急速趕去,遲得一步,只怕又給她躲了起來。」

白自在拍腿嘆道:「這女子殺死了你們的兒子?豈有此理,不錯,非去將她碎屍萬段不可。你的事就是我的事,去去去,大家一起去。石老弟,有丁不四那老兒護著那個女賊,梅文馨這老太婆家傳的『梅花拳』也頗為厲害,你也得帶些幫手,才能報得此仇。」白自在與史婆婆、阿繡劫後重逢,心情奇佳,此時任何人求他什麼事,他都會一口答允。

石清、閔柔心想梅芳姑有丁不四和梅文馨撐腰,此仇確是難報,難得白自在仗義相助,當真是求之不得。上清觀的掌門人天虛道人坐在另一艘海船之中,尚未抵達,石清夫婦報仇心切,不及等他,便即啟程。

石破天自是隨著眾人一同前往。

不一日,一行人已到熊耳山。那熊耳山方圓數百裡,不知枯草嶺上是在何處。眾人找了數日,全無蹤影。

白自在老大的不耐煩,怪石清道:「石老弟,你玄素雙劍是江南劍術名家,武功雖然及不上我老人家,也已不是泛泛之輩,怎地會連個兒子也保不住,讓那女賊殺了?那女賊又跟你有什麼仇怨,卻要殺你兒子?」

石清嘆了口氣,道:「此事也是前世的冤孽,一時不知如何說起。」

閔柔忽道:「師哥,你……你會不會故意引大伙兒走錯路?你若是真的不想去殺她為堅兒報仇……我……我……」說到這裡,淚珠兒已點點洒向胸襟。

白自在奇道:「為什麼又不想去殺她了?啊喲,不好!石老弟,這個女賊相貌很美,從前跟你有些不清不白,是不是?」石清臉上一紅,道:「白老伯說笑了。

」白自在向他瞪視半晌,道:「一定如此!這女賊吃醋,因此下毒手殺了閔女俠跟你生的兒子!」白自在逢到自己的事腦筋極不清楚,推測別人的事倒是一夾便中。

石清無言可答。閔柔道:「白老伯,倒不是我師哥跟她有什麼曖昧,那……那姓梅的女子單相思,由妒生恨,遷怒到孩子身上,我……我那苦命的孩兒……」

突然之間,石破天大叫一聲:「咦!」臉上神色十分古怪,又道:「怎麼…… 怎麼在這裡?」拔足向左首一座山嶺飛奔而上。原來他驀地裡發覺這山嶺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,竟是他自幼長大之地,只是當年他從山嶺的另一邊下來,因此一直未曾看出。

他此刻的輕功何等了得,轉瞬間便上了山嶺,繞過一片林子,到了幾間草屋之前。只聽得狗吠聲響,一條黃狗從屋中奔將出來,撲向他的肩頭。石破天一把摟住,喜叫:「阿黃,阿黃!你回來了。我媽媽呢?」大叫:「媽媽,媽媽!」

只見草屋中走出三個人來,中間一個女子面容奇醜,正是石破天的母親,兩旁一個是丁不四,一個是梅文馨。

石破天喜叫:「媽!」抱著阿黃,走到她的身前。

那女子冷冷的道:「你到那裡去啦?」

石破天道:「我……」忽聽得閔柔的聲音在背後說道:「梅芳姑,你化裝易容,難道便瞞得過我了?你便是逃到天涯……天……涯……我……我……」石破天大驚,躍身閃開,道:「石夫人,你……你弄錯了,她是我媽媽,不是殺你兒子的仇人。」

石清奇道:「這女人是你的媽媽?」石破天道:「是啊。我自小和媽媽在一起,就是……就是那一天,我媽媽不見了,我等了幾天不見她回來,到處去找她,越找越遠,迷了路不能回來。阿黃也不見了。你瞧,這不是阿黃嗎?」他抱著黃狗,十分歡喜。

石清轉向那醜臉女子,說道:「芳姑,既然你自己也有了兒子,當年又何必來殺害我的孩兒?」他語聲雖然平靜,但人人均聽得出,話中實是充滿了苦澀之意。

那醜臉女子正是梅芳姑。她冷冷一笑,目光中充滿了怨恨,說道:「我愛殺誰,便殺了誰,你……你又管得著麼?」

石破天道:「媽,石莊主、石夫人的孩子,當真是你殺死的麼?那……那為什麼?」

梅芳姑冷笑道:「我愛殺誰,便殺了誰,又有什麼道理?」

閔柔緩緩抽出長劍,向石清道:「師哥,我也不用你為難,你站在一旁吧。我若是殺不了她,也不用你出手相幫。」

石清皺起了眉頭,神情甚是苦惱。

白自在道:「丁老四,咱們話說在先,你夫妻若是乖乖的站在一旁,大家都乖乖的站在一旁。你二人倘若要動手助你們的寶貝女兒,石老弟請我白自在夫妻到熊耳山來,也不是叫我們來瞧熱鬧的。」

丁不四見對方人多,突然靈機一動,道:「好,一言為定,咱們大家都不出手。你們這邊是石莊主夫婦,他們這邊是母子二人。雙方各是一男一女,大家見個勝敗便是。」他和石破天動過幾次手,知道這少年武功遠在石清夫婦之上,有他相助,梅芳姑決計不會落敗。

閔柔向石破天瞧了一眼,道:「小兄弟,你是不許我報仇了,是不是?」

石破天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石夫人……我……」突然雙膝跪倒,叫道:「我跟你磕頭,石夫人,你良心最好的,請你別害我媽媽。」說著連連磕頭,咚咚有聲。

梅芳姑厲聲喝道:「狗雜種,站起來,誰要你為我向這賤人求情?」

閔柔突然心念一動,問道:「你為什麼這樣叫他?他……他是你親生的兒子啊。莫非……莫非……」轉頭向石清道:「師哥,這位小兄弟的相貌和玉兒十分相像,莫非是你和梅小姐生的?」她雖身當此境,說話仍是斯斯文文。

石清連忙搖頭,道:「不是,不是,那有此事?」

白自在哈哈大笑,說道:「石老弟,你也不用賴了,當然是你跟她生的兒子,否則天下那有一個女子,會把自己的兒子叫作『狗雜種』?這位梅姑娘心中好恨你啊。」

閔柔彎下腰去,將手中長劍放在地下,道:「你們三人團圓相聚,我……我要去了。」說著轉過身去,緩緩走開。

石清大急,一把拉住她的手臂,厲聲道:「師妹,你若有疑我之意,我便先將這賤人殺了,明我心跡。」閔柔苦笑道:「這孩子不但和玉兒一模一樣,跟你也像得很啊。」

石清長劍挺出,便向梅芳姑刺了過去。那知梅芳姑並不閃避,挺胸就戮。眼見這一劍便要刺入好胸中,石破天伸指彈去,錚的一聲,將石清的長劍震成兩截。

梅芳姑慘然笑道:「好,石清,你要殺我,是不是?」

石清道:「不錯!芳姑,我明明白白的再跟你說一遍,在這世上,我石清心中便只閔柔一人。我石清一生一世,從未有過第二個女人。你心中若是對我好,那也只是害了我。這話在二十二年前我曾跟你說過,今日仍是這樣幾句話。」他說到這裡,聲轉柔和,說道:「芳姑,你兒子已這般大了。這位小兄弟為人正直,武功卓絕,數年之內,便當名動江湖,為武林中數一數二的人物。他爹爹到底是誰?你怎地不跟他明言?」

石破天道:「是啊,媽,我爹爹到底是誰?我……我姓什麼?你跟我說,為什麼你一直叫我『狗雜種』?」

梅芳姑慘然笑道:「你爹爹到底是誰,天下便只我一人知道。」轉頭向石清道:「石清,我早知你心中便只閔柔一人,當年我自毀容貌,便是為此。」

石清喃喃的道:「你自毀容貌,卻又何苦?」

梅芳姑道:「當年我的容貌,和閔柔到底誰美?」

石清伸手握住了妻子的手掌,躊躇半晌,道:「二十年前,你是武林中出名的美女,內子容貌雖然不惡,卻不及你。」

梅芳姑微微一笑,哼了一聲。

丁不四卻道:「是啊,石清你這小子可太也不識好歹了,明知我的芳姑相貌美麗,無人能比,何以你又不愛她?」

石清不答,只是緊緊握住妻子的手掌,似乎生怕她心中著惱,又再離去。

梅芳姑又問:「當年我的武功和閔柔相比,是誰高強?」

石清道:「你梅家拳家傳的武學,又兼學了許多希奇古怪的武功……」丁不四插口道:「什麼希奇古怪?那是你丁四爺爺得意的功夫,你自己不識,便少見多怪,見到駱駝說是馬背腫!」石清道:「不錯,你武功兼修丁梅二家之所長,當時內子未得上清觀劍學的真諦,自是遜你一籌。」梅芳姑又問:「然則文學一途,又是誰高?」

石清道:「你會做詩填詞,咱夫婦識字也是有限,如何比得上你!」

石破天心下暗暗奇怪:「原來媽媽文才武功什麼都強,怎麼一點也不教我?」

梅芳姑冷笑道:「想來針線之巧,烹飪之精,我是不及這位閔家妹子了。」

石清仍是搖頭,道:「內子一不會補衣,二不會裁衫,連炒雞蛋也炒不好,如何及得上你千伶百俐的手段?」

梅芳姑厲聲道:「那麼為什麼你一見我面,始終冷冰冰的沒半分好顏色,和你那閔師妹在一起,卻是有說有笑?為什麼……為什麼……」說到這裡,聲音發顫,甚是激動,臉上卻仍是木然,肌肉都不稍動。

石清緩緩道:「梅姑娘,我不知道。你樣樣比我閔師妹強,不但比她強,比我也強。我和你在一起,自慚形穢,配不上你。」

梅芳姑出神半晌,大叫一聲,奔入了草房之中。梅文馨和丁不四跟著奔進。

閔柔將頭靠在石清胸口,柔聲道:「師哥,梅姑娘是個苦命人,她雖殺了我們的孩兒,我……我還是比她快活得多,我知道你心中從來就只我一個,咱們走吧,這仇不用報了。」石清道:「這仇不用報了?」閔柔淒然道:「便殺了她,咱們的堅兒也活不轉來啦。」

忽聽得丁不四大叫:「芳姑,你怎麼尋了短見?我去和這姓石的拚命!」石清等都是大吃一驚。

只見梅文馨抱著芳姑的身子,走將出來。芳姑左臂上袖子援得高高地,露出她雪白嬌嫩的皮膚,臂上一點猩紅,卻是處子的守宮砂。梅文馨尖聲道:「芳姑守身如玉,至今仍是處子,這狗雜種自然不是她生的。」

眾人的眼光一齊都向石破天射去,人人心中充滿了疑竇:「梅芳姑是處女之身,自然不會是他母親。那麼他母親是誰?父親是誰?梅芳姑為什麼要自認是他母親?」

石清和閔柔均想:「難道梅芳姑當年將堅兒擄去,並未殺他?後來她送來的那具童屍臉上血肉模糊,雖然穿著堅兒的衣服,其實不是堅兒?這小兄弟如果不是堅兒,她何以叫他狗雜種?何以他和玉兒這般相像?」

石破天自是更加一片迷茫:「我爹爹是誰?我媽媽是誰?我自己又是誰?」

梅芳姑既然自盡,這許許多多疑問,那是誰也無法回答了。

第二十回 「俠客行」

第二十回 「俠客行」

龍島主道:「眾位心中尚有什麼疑竇,便請直言。」

白自在道:「龍島主說是邀我們來看古詩圖解,那到底是什麼東西?便請賜觀如何?」

龍島主和木島主一齊站起。龍島主道:「正要求教於各位高明博雅君子。」

四名弟子走上前來,抓住兩塊大屏風的邊緣,向旁緩緩拉開,露出一條長長的甬道。龍木二島主齊聲道:「請!」當先領路。

群雄均想:「這甬道之內,定是布滿了殺人機關。」不由得都是臉上變色。白自在道:「孫女婿,咱爺兒倆打頭陣。」石破天道:「是!」白自在攜著他手。當先而行。口中哈哈大笑,笑聲之中卻不免有些顫抖。余人料想在劫難逃,一個個的跟隨在後。有十余人坐在桌旁始終不動,俠客島上的眾弟子侍僕卻也不加理會。 白自在等行出十余丈,來到一道石門之前,門上刻著三個鬥大古棣:「俠客行」。

一名黃衫弟子上前推開石門,說道:「洞內有二十四座石室,各位可請隨意來去觀看,看得厭了,可到洞外散心。一應飲食,各石室中均有置備,各位隨意取用,不必客氣。」

丁不四冷笑道:「一切都是隨意,可客氣得很啊。就是不能『隨意離島』,是不是?」

龍島主哈哈大笑,說道:「丁先生何出此言?各位來到俠客島是出於自願,若要離去,又有誰敢強留?海灘邊大船小船一應俱全,各位何時意欲歸去,盡可自便。」

群雄一怔,沒想到俠客島竟然如此大方,去留任意,當下好幾個人齊聲問道:「我們現下就要去了,可不可以?」龍島主道:「自然可以啊,各位當我和木兄弟是什麼人了?我們待客不周,已感慚愧,豈敢強留嘉賓?」群雄心下一寬,均想:「既是如此,待看了那古詩圖解是什麼東西,便即離去。他說過不強留賓客,以他的身份,總不能說過了話不算。」

當下各人絡繹走進石室,只見東面是塊打磨光滑的大石壁,石壁旁點燃著八根大火把,照耀明亮。壁上刻得有圖有字。石室中已有十多人,有的注目凝思,有的打坐練功,有的閉著雙目喃喃自語,更有三四人在大聲爭辯。

白自在陡然見到一人,向他打量片刻,驚道:「溫三兄,你……你……你在這裡?」

這個不住在石室中打圈的黑衫老者溫仁厚,是山東八仙劍的掌門,和白自在交情著實不淺。然而他見到白自在時並不如何驚喜,只淡淡一笑,說道:「怎麼到今日才來?」

白自在道:「十年前我聽說你被俠客島邀來喝臘八粥,只道你……只道你早就仙去了,曾大哭了幾場,那知道……」

溫仁厚道:「我好端端在這裡研習上乘武功,怎麼就會死了?可惜,可惜你來得遲了。你瞧,這第一句『趙客縵胡纓』,其中對這個『胡』字的注解說:『胡者,西域之人也。新唐書承乾傳雲:數百人習音聲學胡人,椎髻剪採為舞衣……』」一面說,一面指著石壁上的小字注解,讀給白自在聽。

白自在乍逢良友,心下甚喜,既急欲詢問別來種切,又要打聽島上情狀,問道:「溫三兄,這十年來你起居如何?怎地也不帶個信到山東家中?」

溫仁厚瞪目道:「你說什麼?這『俠客行』的古詩圖解,包蘊古往今來最最博大精深的武學秘奧,咱們竭盡心智,尚自不能參悟其中十之一二,那裡還能分心去理會世上俗事?你看圖中此人,絕非燕趙悲歌慷慨的豪傑之士,卻何以稱之為『趙客』?要解通這一句,自非先明白這個重要關鍵不可。」

白自在轉頭看壁上繪的果是個青年書生,左手執扇,右手飛掌,神態甚是優雅瀟洒。

溫仁厚道:「白兄,我最近揣摩而得,圖中人儒雅風流,本該是陰柔之象,注解中卻說:『須從威猛剛硬處著手』,那當然說的是陰柔為體、陽剛為用,這倒不難明白。但如何為『體』,如何為『用』,中間實有極大的學問。」

白自在點頭道:「不錯。溫兄,這是我的孫女婿,你瞧他人品還過得去吧?小子,過來見過溫三爺爺。」

石破天走近,向溫仁厚跪倒磕頭,叫了聲:「溫三爺爺。」溫仁厚道:「好,好!」但正眼也沒向他瞧上一眼,左手學著圖中人的姿式,右手突然發掌,呼的一聲,直擊出去,說道:「左陰右陽,多半是這個道理了。」石破天心道:「這溫三爺爺的掌力好生了得。」

白自在誦讀壁上所刻注解:「莊子說劍篇雲:『太子曰:吾主所見劍士,皆蓬頭突鬢,垂冠,縵胡之纓,短後之衣。』司馬注雲:『縵胡之纓,謂粗纓無文理也。』溫兄,『縵胡』二字應當連在一起解釋,『縵胡』就是粗糙簡陋,『縵胡纓』是說他頭上所帶之纓並不精致,並非說他帶了胡人之纓。這個『胡』字,是胡裡胡塗之胡,非西域胡人之胡。」

溫仁厚搖頭道:「不然,你看下一句注解:『左思魏者賦雲:縵胡之纓。注:銑曰,縵胡,武士纓名。』這是一種武士所戴之纓,可以粗陋,也可精致。前幾年我曾向涼州果毅門的掌門人康昆請教過,他是西域胡人,於胡人之事是無所不知的。他說胡人武士冠上有纓,那形狀是這樣的……」說著蹲了下來,用手指在地下畫圖示形。

石破天聽他二人議論不休,自己全然不懂,石壁上的注解又一字不識,聽了半天,全無趣味,當下信步來到第二間石室中。一進門便見劍氣縱橫,有七對人各使長劍,正在較量,劍刃撞擊,錚錚不絕。這些人所使劍法似乎各不相同,但變幻奇巧,顯然均極精奧。

只見兩人拆了數招,便即罷鬥,一個白須老者說道:「老弟,你剛才這一劍設想雖奇,但你要記得,這一路劍法的總綱,乃是『吳鉤霜雪明』五字。吳鉤者,彎刀也,出劍之時,總須念念不忘『彎刀』二字,否則不免失了本意。以刀法運劍,那並不難,但當使直劍如彎刀,直中有曲,曲中有直,方是『吳鉤霜雪明』這五個字的宗旨。」

另一個黑須老者搖頭道:「大哥,你卻忘了另一個要點。你瞧壁上的注解說:鮑照樂府:『錦帶佩吳鉤』,又李賀詩雲:『男兒何不帶吳鉤』。這個『佩』字,這個『帶』字,才是詩中最要緊的關鍵所在。吳鉤雖是彎刀,卻是佩帶在身,並非拿出來使用。那是說劍法之中當隱含吳鉤之勢,圓轉如意,卻不是真的彎曲。」那白須老者道:「然而不然。『吳鉤霜雪明』,精光閃亮,就非入鞘之吳鉤,利器佩帶在身而不入鞘,焉有是理?」

石破天不再聽二人爭執,走到另外二人身邊,只見那二人鬥得極快,一個劍招凌厲,著著進攻,另一個卻是以長劍不住劃著圓圈,將對方劍招盡數擋開。驟然間錚的一聲響,雙劍齊斷,兩人同時向後躍開。

那身材魁梧的黑臉漢子道:「這壁上的注解說道:白居易詩雲:『勿輕直折劍,猶勝曲全鉤』。可見我這直折之劍,方合石壁注文原意。」

另一個是個老道,石破天認得他便是上清觀的掌門人天虛道人,是石莊主夫婦的師兄。石破天心下凜凜,生怕他見了自己便會生氣,那知他竟似沒見到自己,手中拿著半截斷劍,只是搖頭,說道:「『吳鉤霜雪明』是主,『猶勝曲全鉤』是賓。喧賓奪主,必非正道。」

石破天聽他二人又賓又主的爭了半天,自己一點不懂,舉目又去瞧西首一男一女比劍。

這男女兩人出招十分緩慢,每出一招,總是比來比去,有時男的側頭凝轉半晌,有時女的將一招劍招使了八九遍猶自不休,顯然二人不是夫婦,便是兄妹,又或是同門,相互情誼極深,正在齊心合力的鑽研,絕無半句爭執。

石破天心想:「跟這二人學學,多半可以學到些精妙劍法。」慢慢的走將過去。

只見那男子凝神運氣,挺劍斜刺,刺到半途,便即收回,搖了搖頭,神情甚是沮喪,嘆了口氣,道:「總是不對。」

那女子安慰他道:「遠哥,比之五個月前,這一招可大有進境了。咱們再想想這一條注解:『吳鉤者,吳王闔廬之寶刀也。』為什麼吳王闔廬的寶刀,與別人的寶刀就有不同?」那男子收起長劍,誦讀壁上注解道:「『吳越春秋雲:闔廬既寶莫邪,復命於國中作金鉤,令曰:能為善吳鉤者,賞之百金。吳作鉤者甚眾。而有人貪王之重賞也,殺其二子,以血舋金,遂成二鉤,獻於闔廬。』傅妹,這故事甚是殘忍,為了吳王百金之賞,竟然殺死了自己的兩個兒子。」那女子道:「我猜想這『殘忍』二字,多半是這一招的要訣,須當下手不留余地,縱然是親生兒子,也要殺了。否則壁上的注釋文字,何以特地注明這一節。」

石破天見這女子不過四十來歲年紀,容貌甚是清秀,但說到殺害親子之時,竟是全無淒惻之心,不願再聽下去。舉向石壁瞧去,只見壁上密密麻麻的刻滿了字,但見千百文字之中,有些筆劃宛然便是一把長劍,共有二三十把。

這此劍形或橫或直,或撇或捺,在識字之人眼中,只是一個字中的一筆,但石破天既不識字,見到的卻是一把把長長短短的劍,有的劍尖朝上,有的向下,有的斜起欲飛,有的橫掠欲墜,石破天一把劍一把劍的瞧將下來,瞧到第十二柄劍時,突然間右肩『巨骨穴』間一熱,有一股熱氣蠢蠢欲動,再看第十三柄劍時,熱氣順著經脈,到了『五裡穴』中,再看第十四柄劍時,熱氣跟著到了『曲池穴』中。熱氣越來越盛,從丹田中不斷湧將上來。

石破天暗自奇怪:「我自從練了本偶身上的經脈圖之後,內力大盛,但從不像今日這般勁急,肚子裡好似火燒一般,只怕是那臘八粥的毒性發作了。」

他不由得有些害怕,再看石壁上所繪劍形,內力便自行按著經脈運行,腹中熱氣緩緩散之於周身穴道義,當下自第一柄劍從頭看起,順著劍形而觀,心內存想,內力流動不息,如川之行。從第一柄劍看到第二十四柄時,內力也自『迎香穴』而到『商陽穴』運行了一周。他暗自尋思:「原來這些劍形與內力的修習有關,只可惜我不識得壁上文字,否則依法修習,倒可學到一套劍法。是了,白爺爺尚在第一室中,我去請他解給我聽。」

於是回到第一室中,只見白自在和溫仁厚二人手中各執一柄木劍,拆幾招,辯一陣,又指著石辟上文字,各持己見,互指對方的謬誤。

石破天拉拉白自在的衣袖,問道:「爺爺,那些字說些什麼?」

白自在解了幾句。溫仁厚插口道:「錯了,錯了!白兄,你武功雖高,但我在此間已有十年,難道這十年功夫者也白費的?總有些你沒領會到的心得吧?」白自在道:「武學猶如佛家的禪宗,十年苦參,說不定還不及一夕頓悟。我以為這一句的意思是這樣……」溫仁厚連連搖頭,道:「大謬不然。」

石破天聽得二人爭辯不休,心想:「壁上文字的注解如此難法,剛才龍島主說,他們邀請了無數高手、許多極有學問的人來商量,幾十年來,仍是弄不明白。我只字不識,何必去跟他們一同傷腦筋?」

在石室中信步來去,只聽得東一簇、西一堆的人個個在議論紛紜,各抒己見,要找個人來閑談幾句也不可得,獨自甚是無聊,又去觀看石壁上的圖形。

他在第二室中觀看二十四柄劍形,發覺長劍的方位指向,與休內經脈暗合,這第一圖中卻只一個青年書生,並無共他圖形。看了片刻,覺得圖中人右袖揮出之勢甚是飄逸好看,不禁多看了一會,突然間只覺得右肋下『淵液穴』上一動,一道熱線沿著『足少陽膽經』,向著『日月』、『京門』二穴行去。

他心中一喜,再細看圖形,見構成圖中人身上衣摺、面容、扇子的線條,一筆筆均有貫串之意,當下順著氣勢一路觀將下來,果然自己體內的內息也依照線路運行。尋思:「圖畫的筆法與體內的經脈相合,想來這是最粗淺的道理,這裡人人皆知。只是那些高深武學我無法領會,左右無事,便如當年照著木偶身上線路練功一般,在這裡練些粗淺功夫玩玩,等白爺爺領會了上乘武學,咱們便可一起回去啦。」

當下尋到了圖中筆法的源頭,依勢練了起來。這圖形的筆法與世上書畫大不相同,筆劃順逆頗異常法,好在他從來沒學過寫字,自不知不論寫字畫圖,每一筆都該自上而下、自左而右,雖然勾挑是自下而上,曲撇是自右而左,然而均系斜行而非直筆。這圖形中卻是自下而上、自右向左的直筆其多,與畫畫筆意往往截然相反,拗拙非凡。他可絲毫不以為怪,照樣習練。換作一個學寫過幾十天字的蒙童,便決計不會順著如此的筆路存想了。

圖中筆畫上下倒順,共有八十一筆。石破天練了三十余筆後,覺得腹中飢餓,見石室四角幾上擺滿面點茶水,便過去吃喝一陣,到外邊而所中小解了,回來又依著筆路照練。

石室中燈火明亮,他倦了便倚壁而睡,餓了伸手便取糕餅而食,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已將第一圖中的八十一筆內功記得純熟,去尋白自在時,已然不在室中。

石破天微感驚慌,叫道:「爺爺,爺爺!」奔到第二室中,一眼便見白自在手持木劍,在和一位童顏鶴發的老道鬥劍。兩人劍法似乎都甚鈍拙,但雙劍上發出嗤嗤聲響,乃是各以上乘內力注入了劍招之中。只聽得呼一聲大響,白自在手中木劍脫手飛出,那老道手中的木劍卻也斷為兩截。兩人同時退開兩步。

那老道微微一笑,說道:「威德先生,你天授神力,老道甘拜下風。然而咱們比的是劍法,可不是比內力。」白自在道:「愚茶道長,你劍法比我高明,我是佩服的。但這是你武當派世傳的武學,卻不是石壁上劍法的本意。」愚茶道人斂起笑容,點了點頭,道:「依你說卻是如何?」白自在道:「這一句『吳鉤霜雪明』這個『明』字,大有道理……」

石破天走到白自在身畔,說道:「爺爺,咱們回去了,好不好?」白自在奇道:「你說什麼?」石破天道:「這裡龍島主說,嗅們什麼時候想走,隨時可以離去。海灘邊有許多船只,咱們可以走了。」白自在怒道:「胡說八道!為什麼這樣心急?」

石破天見他發怒,心下有些害怕,道:「婆婆在那邊等你呢,她說只等到三月初八。倘若三月初八還不見你回去,她便要投海自盡。」白自在一怔,道:「三月初八?咱們是臘月初八到的,還只過了兩三天,日子挺長著呢,又怕什麼?慢慢再回去好了。」

石破天掛念著阿繡,回想到那日她站在海灘之上送別,神色憂愁,情切關心,恨不得插翅便飛了回去,但見白自在全心全意沉浸在這石壁的武學之中,實無絲毫去意,總不能舍他自回,當下不敢再說,信步走到第三座石室之中。

一踏進石室,便覺風聲勁急,卻是三個勁裝老者展開輕功,正在迅速異常的奔行。這三人奔得快極,只帶得滿室生風。三人腳下追逐奔跑,口中卻在不停說話,而語氣甚是平靜,足見內功修為都是甚高,竟不因疾馳而令呼吸急促。

只聽第一個老者道:「這一首『俠客行』乃大詩人李白所作。但李白是詩仙,卻不是劍仙,何以短短一首二十四句的詩中,卻含有武學至理?」第二人道:「創制這套武功的才是一位震古爍今、不可企及的武學大宗師。他老人家只是借用了李白這首詩,來抒寫他的神奇武功。咱們不可太鑽牛角尖,拘泥於李白這首『俠客行』的詩意。」第三人道:「紀兄之言雖極有理,但這名『銀鞍照白馬』,若是離開了李白的詩意,便不可索解。」第一個老者道:「是啊。不但如此,我以為還得和第四室中那句『颯沓如流星』連在一起,方為正解。解釋詩文固不可斷章取義,咱們研討武學,也不能斷章取義才是。」

石破天暗自奇怪,他三人商討武功,為何不坐下來慢慢談論,卻如此足不停步的你追我趕?但片刻之間便即明白了。只聽那第二個老者道:「你既自負於這兩句詩所悟比我為多,為何用到輕功之上,卻也不過爾爾,始終追我不上?」第一個老者笑道:「難道你又追得我上了?」只見三人越奔越急,衣襟帶風,連成了一個圓圈,但三人相互間距離始終不變,顯是三人功力相若,誰也不能稍有超越。

石破天看了一會,轉頭去看壁上所刻圖形,見畫的是一匹駿馬,昂首奔行,腳下雲氣彌漫,便如是在天空飛行一般。他照著先前法子,依著那馬的去勢存想,內息卻毫無動靜,心想:「這幅圖中的功夫,和第一二室中的又自不同。」

再細看馬足下的雲氣,只見一團團雲霧似乎在不斷向前推湧,直如意欲破壁飛出,他看得片刻,內息翻湧,不由自主的拔足便奔。他繞了一個圈子,向石壁上的雲氣瞧了一眼,內息推動,又繞了一個圈,只是他沒學過輕功,足步踉蹌,姿式歪歪斜斜的十分拙劣,奔行又遠不如那三個老者迅速。三個老者每繞七八個圈子,他才繞了一個圈子。

耳邊廂隱隱聽得三個老者出言譏嘲:「那裡來的少年,竟也來學咱們一般奔跑?哈哈,這算什麼樣子?」「這般的輕功,居然也想來鑽研石壁上的武功?嘿嘿!」「人家醉八仙的醉步,那也是自有規范的高明武功,這個小兄弟的醉九仙,可太也滑稽了。」

石破天面紅過耳,停下步來,但向石壁看了一會,不由自主的又奔跑起來。轉了八九個圈子之後,全神貫注的記憶壁上雲氣,那三個老者的譏笑已一句也聽不進耳中了。

也不知奔了多少圈子,待得將一團團雲氣的形狀記在心裡,停下步來,那三個老者已不知去向,身邊卻另有四人,手持兵刃,模仿壁上飛馬的姿式,正在互相擊刺。

這四人出劍狠辣,口中都是念念有詞,誦讀石壁上的口訣注解。一人道:「銀光燦爛,鞍自平穩。」另一人道:「『照』者居高而臨下,『白』則皎潔而淵深。」又一人道:「天馬行空,瞬息萬裡。」第四人道:「李商隱文:『手為天馬,心為國圖。』韻府:『道家以手為天馬』,原來天馬是手,並非真的是馬。」

石破天心想:「這些口訣甚是深奧,我是弄不明白的。他們在這裡練劍,少則十年,多則三十年。我怎能等這麼久?反正沒時候多待,隨便瞧瞧,也就是了。」

當下走到第四室中,壁上繪的是『颯沓如流星』那一句的圖譜,他自去參悟修習。

「俠客行」一詩共二十四句,即有二十四間石室圖解。他遊行諸室,不識壁上文字,只從圖畫中去修習內功武術。那第五句『十步殺一人』,第十句『脫劍膝前橫』,第十七句『救趙揮金錘』,每一句都是一套劍法。第六句『千裡不留行』,第七句『事了拂衣去』,第八句『深藏身與名』,每一句都是一套輕身功夫﹔第九句『閑過信陵飲』,第十四句『五岳倒為輕』,第十六句『縱死俠骨香』,則各是一套拳掌之法。第十三句『三杯吐言諾』,第十八句『意氣素霓生』,第二十句『 ﹝火亙﹞赫大樑城』,則是吐納呼吸的內功。

他有時學得極快,一天內學了兩三套,有時卻連續十七八天都未學全一套。一經潛心武學,渾忘了時光流轉,也不知過了多少日子,終於修畢了二十三間石室中壁上的圖譜。

他每學完一幅圖譜,心神寧靜下來,便去催促白自在回去。但白自在對石壁上武學所知漸多,越來越是沉迷,一見石破天過來催請,便即破口大罵,說他擾亂心神,耽誤了鑽研功夫,到後來更是揮拳便打,不許他近身說話。

石破天惕然心驚:「龍木二島主邀請武林高人前來參研武學,本是任由他們自歸,但三十年來竟沒一人離島,足見這石壁上的武學迷人極深。幸好我武功既低,又不識字,決不會像他們那樣留戀不去。」因此范一飛他們一番好意,要將石壁上的文字解給他聽,他卻只聽得幾句便即走開,再也不敢回頭,把聽到的說話趕快忘記,想也不敢去想。

屈指計算,到俠客島後已逾兩個半月,再過得數天,非動身回去不可,心想二十四座石室我已看過了二十三座,再到最後一座去看上一兩日,圖形若是太難,便來不及學了,要是爺爺一定不肯走,自己只有先回去,將島上情形告知史婆婆等眾人,免得他們放心不下。好在任由爺爺留島鑽研武功,那也是絕無兇險之事。當下走到第二十四室之中。

走進室門,只見龍島主和木島主盤膝坐在錦墊之上,百對石壁,凝神苦思。

石破天對這二人心存敬畏,不敢走近,遠遠站著,舉目向石壁瞧去,一看之下,微感失望,原來二十三座石室壁上均有圖形,這最後一室卻僅刻文字,並無圖畫。

他想:「這裡沒有圖畫,沒什麼好看,我去跟爺爺說,我今天便回去了。」想到數日後便可和阿繡、石清、閔柔等人見面,心中說不出的歡喜,當即跪倒,向兩位島主拜了幾拜,說道:「多承二位島主款待,又讓我見識石壁上的武功,十分感謝。小人今日告辭。」

龍木二島主渾不量睬,只是凝望著石壁出神,於他的說話跪拜似乎全然不聞不見。石破天知道修習高深武功之時,人人如此全神貫注,倒也不以為忤。順著二人目光又向石壁瞧了一眼,突然之間,只覺壁上那些文字一個個似在盤旋飛舞,不由得感到一陣暈眩。

他定了定神,再看這些字跡時,腦中又是一陣暈眩。他轉開目光,心想:「這些字怎地如此古怪,看上一眼,便會頭暈?」好奇心起,注目又看,只見字跡的一筆一劃似乎都變成了一條條蝌蚪,在壁上蠕蠕欲動,但若凝目只看一筆,這蝌蚪卻又不動了。

他幼時獨居荒山,每逢春日,常在山溪中捉了許多蝌蚪,養在峰上積水而成的小池中,看它們生腳步脫尾,變成青蛙,跳出池塘,閣閣之聲吵得滿山皆響,解除了不少寂寞。此時便如重逢兒時的遊伴,欣喜之下,細看一條條蝌蚪的情狀。只見無數蝌蚪或上竄、或下躍,姿態各不相同,甚是有趣。

他看了良久,陡覺背心『至陽穴』上內息一跳,心想:「原來這些蝌蚪看似亂鑽亂遊,其實還是和內息有關。」看另一條蝌蚪時,背心『懸樞穴』上又是一跳,然而從『至陽穴』至『懸樞穴』的一條內息卻串連不起來﹔轉目去看第三條蝌蚪,內息卻全無動靜。

忽聽得身旁一個冷冷清的聲音說道:「石幫主注目『太玄經』,原來是位精通蝌蚪文的大方家。」石破天轉過頭來,見木島主一雙照耀如電的目光正瞧著自己,不由得臉上一熱,忙道:「小人一個字也不識,只是瞧著這些小蝌蚪十分好玩,便多看了一會。」

木島主點頭道:「這就是了。這部『太玄經』以古蝌蚪文寫成,我本來正自奇怪,石幫主年紀輕輕,居然有此奇才,識得這種古奧文字。」石破天訕訕的道:「那我不看了,不敢打擾兩位島主。」木島主道:「你不用去,盡管在這裡看便是,也打擾不了咱們。」說著閉上了雙目。

石破天待要走開,卻想如此便即離去,只怕木島主要不高興,再瞧上片刻,然後出去便了。轉頭再看壁上的蝌蚪時,小腹上的『中注穴』突然劇烈一跳,不禁全身為之震動,尋思:「這些小蝌蚪當真奇怪,還沒變成青蛙,就能這麼大跳而特跳。」不由得童心大盛,一條條蝌蚪的瞧去,遇到身上穴道猛烈躍動,覺得甚是好玩。

壁上所繪小蝌蚪成千成萬,有時碰巧,兩處穴道的內息連在一起,便覺全身舒暢。他看得興發,早忘了木島主的言語,自行找尋合適的蝌蚪,將各處穴道中的內息串連起來。

但壁上蝌蚪不計其數,要將全身數百處穴道串成一條內息,那是談何容易?石室之中不見天日,惟有燈火,自是不知日夜,只是腹飢便去吃面,吃了八九餐後,串連的穴道漸多。

但這些小蝌蚪似乎一條條的都移到了體內經脈穴道之中,又像變成了一只只小青蛙,在他四肢百骸間到處跳躍。他又覺有趣,又是害怕,只有將幾處穴道連了起來,其中內息的動盪跳躍才稍為平息,然而一穴方平,一穴又動,他猶似著迷中魔一般,只是凝視石壁上的文字,直到倦累不堪,這才倚牆而睡,醒轉之後,目光又被壁上千千萬萬小蝌蚪吸了過去。

如此痴痴迷迷的飢了便吃,倦了便睡,余下來的時光只是瞧著那些小蝌蚪,有時見到龍木二島主投向自己的目光甚是奇異,心中羞愧之念也是一轉即過,隨即不復留意。

也不知是那一天上,突然之間,猛覺內息洶湧澎湃,頃刻間沖破了七八個窒滯之處,竟如一條大川般急速流動起來,自丹田而至頭頂,自頭頂又至丹田,越流越快。他驚惶失措,一時之間沒了主意,不知如何是好,只覺四肢百骸之中都是無可發泄的力氣,順手便將『五岳倒為輕』這套掌法使將出來。

掌法使完,精力癒盛,右手虛執空劍,便使『十步殺一人』的劍法,手中雖然無劍,劍招卻源源而出。

『十步殺一人』的劍法尚未使完,全身肌膚如欲脹裂,內息不由自主的依著『趙客縵胡纓』那套經脈運行圖譜轉動,同時手舞足蹈,似是大歡喜,又似大苦惱。『趙客縵胡纓』既畢,接下去便是『吳鉤霜雪明』,他更不思索,石壁上的圖譜一幅幅在腦海中自然湧出,自『銀鞍照白馬』直到第二十三句『誰能書閣下』,一氣呵成的使了出來,其時劍法、掌法、內功、輕功,盡皆合而為一,早已分不出是掌是劍。

待得『誰能書閣下』這套功夫演完,只覺氣息逆轉,便自第二十二句『不慚世上英』倒使上去,直練至第一句『趙客縵胡纓』。他情不自禁的縱聲長嘯,霎時之間,謝煙客所傳的炎炎功,自木偶體上所學的內功,從雪山派群弟子練劍時所見到的雪山劍法,丁當所授的擒拿法,石清夫婦所授的上清觀劍法,丁不四所授的諸般拳法掌法,史婆婆所授的金烏刀法,都紛至沓來,湧向心頭。他隨手揮舞,已是不按次序,但覺不論是『將炙啖朱亥』也好,是『脫劍膝前橫』也好,皆能隨心所欲,既不必存想內息,亦不須記憶招數,石壁上的千百種招式,自然而然的從心中傳向手足。

他越演越是心歡,忍不住哈哈大笑,叫道:「妙極!」

忽聽得兩人齊聲喝彩:「果然妙極!」

石破天一驚,停手收招,只見龍島主和木島主各站在室角之中,滿臉驚喜的望著他。石破天忙道:「小人胡鬧,兩位莫怪。」心想:「這番可糟糕了。我在這裡亂動亂叫,可打攪了兩位島主用功。」不由得甚是惶恐。

只見兩位島主滿頭大汗淋漓,全身衣衫盡濕,站身之處的屋角落中也盡是水漬。

龍島主道:「石幫主天縱奇才,可喜可賀,受我一拜。」說著便拜將下去。木島主跟著拜倒。

石破天站起身來,只見龍島主欲待站直身子,忽然幌了兩幌,坐倒在地。木島主雙手據地,也是站不起來。石破天驚道:「兩位怎麼了?」忙過去扶著龍島主坐好,又將木島主扶起。龍島主搖了搖頭,臉露微笑,閉目運氣。木島主雙手合什,也自行功。

石破天不敢打擾,瞧瞧龍島主,又瞧瞧木島主,心中驚疑不定。過了良久,木島主呼了一口長氣,一躍而起,過去抱住了龍島主。兩人摟抱在一起,縱聲大笑,顯是歡喜無限。

石破天不知他二人為什麼這般開心,只有陪著傻笑,但料想決不會是壞事,心中大為寬慰。

龍島主扶著石壁,慢慢站直,說道:「石幫主,我兄弟悶在心中數十年的大疑團,得你今日解破,我兄弟實是感激不盡。」石破天道:「我怎地……怎地解破了?」龍島主微笑道:「石幫主何必如此謙光?你參透了這首『俠客行』的石壁圖譜,不但是當世武林中的第一人。除了當年在石壁上雕寫圖譜的那位前輩之外,只怕古往今來,也極少有人及得上你。」

石破天甚是惶恐,連說:「小人不敢,小人不敢。」

龍島主道:「這石壁上的蝌蚪古文,在下與木兄弟所識得的還不到一成,不知石幫主肯賜予指教麼?」

石破天瞧瞧龍島主,又瞧瞧木島主,見二人臉色誠懇,卻又帶著幾分患得患失之情,似乎怕自己不肯吐露秘奧,忙道:「我跟兩位說知便是。我看這條蝌蚪,『中注穴』中便有跳動﹔再看這條蝌蚪,『太赫穴』便大跳了一下……」他指著一條條蝌蚪,解釋給二人聽。他說了一會,見龍木二人神色迷惘,似乎全然不明,問道:「我說錯了麼?」

龍島主道:「原來……原來……石幫主看的是一條條……一條條那個蝌蚪,不是看一個個字,那麼石幫主如何能通解全篇『太玄經』?」

石破天臉上一紅,道:「小人自幼沒讀過書,當真是一字不識,慚愧得緊。」

龍木二島主一齊跳了起來,同聲問道:「你不識字?」

石破天搖頭道:「不識字。我……我回去之後,定要阿繡教我識字,否則人人都識字,我卻不識得,給人笑話,多不好意思。」

龍木二島主見他臉上一片淳朴真誠,絕無狡黠之意,實是不由得不信。龍島主只覺腦海中一團混亂,扶住了石壁,問道:「你既不識字,那麼自第一室至第二十三室,壁上這許許多多注釋,卻是誰解給你聽的?」

石破天道:「沒人解給我聽。白爺爺解了幾句,關東那位范大爺解了幾句,我也不懂,沒聽下去。我……我只是瞧著圖形,胡思亂想,忽然之間,圖上的雲頭或是小劍什麼的,就和身體內的熱氣連在一起了。」

木島主道:「你不識字,卻能解通圖譜,這……這如何能夠?」龍島主道:「難道冥冥中真有天意?還是這位石幫主真有天縱奇才?」

木島主突然一頓足,叫道:「我懂了,我懂了。大哥,原來如此!」龍島主一呆,登時也明白了。他二人共處數十年,修為相若,功力亦復相若,只是木島主沉默寡言,比龍島主少了一分外務,因此悟到其中關竅之時,便比他早了片刻。兩人四手相握,臉上神色又是淒楚,又是苦澀,又帶了三分歡喜。

龍島主轉頭向石破天道:「石幫主,幸虧你不識字,才得解破這個大疑團,令我兄弟死得瞑目,不致抱恨而終。」

石破天搔了搔頭,問道:「什麼……什麼死得瞑目?」

龍島主輕輕嘆了口氣,說道:「原來這許許多多注釋文字,每一句都在故意導人誤入歧途。可是參研圖譜之人,又有那一個肯不去鑽研注解?」石破天奇道:「島主你說那許多字都是沒用的?」龍島主道:「非但無用,而且大大有害。倘若沒有這些注解,我二人的無數心血,又何至盡數虛耗,數十年苦苦思索,多少總該有些進益吧。」

木島主喟然道:「原來這篇『太玄經』也不是真的蝌蚪文,只不過……只不過是一些經脈穴道的線路方位而已。唉,四十年的光蔭,四十年的光蔭!」龍島主道:「白首太玄經!兄弟,你的頭發也真是雪白了!」木島主向龍島主頭上瞧了一眼,「嘿」的一聲。他雖不說話,三人心中無不明白,他意思是說:「你的頭發何嘗不白?」

龍木二島主相對長嘆,突然之間,顯得蒼老異常,更無半分當日臘八宴中的神採威嚴。

石破天仍是大惑不解,又問:「他在石壁上故意寫上這許多字,教人走上錯路,那是為了什麼?」

龍島主搖頭道:「到底是什麼居心,那就難說得很了。這位武林前輩或許不願後人得之太易,又或者這些注釋是後來另外有人加上去的。這往昔之事,誰也不知道的了。」木島主道:「或許這位武林前輩不喜歡讀書人,故意布下圈套,好令像石幫主這樣不識字的忠厚老實之人得益。」龍島主嘆道:「這位前輩用心深刻,又有誰推想得出?」

石破天見他二人神情倦怠,意興蕭索,心下好大的過意不去,說道:「二位島主,倘若我學到的功夫確實有用,自當盡數向兩位說知。咱們這就去第一座石室之中,我一一說來,我……我……我決不敢有絲毫隱瞞。」

龍島主苦笑搖頭,道:「小兄弟的好意,我二人心領了。小兄弟宅心仁厚,該受此益,日後領袖武林群倫,造福蒼生,自非鮮淺。我二人這一番心血也不算白費了。」木島主道:「正是,圖譜之謎既已解破,我二人心願已了。是小兄弟練成,還是我二人練成,那也都是一樣。」

石破天求懇道:「那麼我把這些小蝌蚪詳詳細細說給兩位聽,好不好?」

龍島主淒然一笑,說道:「神功既得傳人,這壁上的圖譜也該功成身退了。小兄弟,你再瞧瞧。」

石破天轉身向石壁瞧去,不由得駭然失色。只見石壁上一片片石屑正在慢慢跌落,滿壁的蝌蚪文字也已七零八落,只勝下七八成。他大驚之下,道:「怎……怎麼會這樣?」

龍島主道:「小兄弟適才……」木島主道:「此事慢慢再說,咱們且去聚會眾人,宣布此事如何?」龍島主登時會意,道:「甚好,甚好。石幫主,請。」

石破天不敢先行,跟在龍木二島主之後,從石室中出來。龍島主傳訊邀請眾賓,召集弟子,同赴大廳眾會。

原來石破天解悟石壁上神功之後,情不自禁的試演。龍木二島主一見之下大為驚異,龍島主當即上前出掌相邀。其時石破天猶似著魔中邪,一覺有人來襲,自然而然的還掌相應,數招之後,龍島主便覺難以抵擋,木島主當即上前夾擊。他二人的武功,當世已找不出第三個人來,可是二人聯手,仍是敵不住石破天新悟的神妙武功。本來二人若是立即收招,石破天自然而然的也會住手,但二人均要試一試這壁上武功到底有多大威力,四掌翻飛,越打越緊。他二人掌勢越盛,石破天的反擊也是越強,三個人的掌風掌力撞向石壁,竟將石壁的浮面都震得酥了。單是龍木二島主的掌力,便能銷毀石壁,何況石破天內力本來極強,再加上新得的功力,三人的掌力都是武學中的顛峰功夫,鋒芒不顯,是以石壁雖毀,卻並非立時破碎,而是慢慢的酥解跌落。

木島主知道石破天試功之時便如在睡夢中一般,於外界事物全不知曉,因此阻止龍島主再說下去,免得石破天為了無意中損壞石壁而心中難過﹔再說石壁之損,本是因他二人出手邀掌而起,其過在己而不在彼。

三人來到廳中坐定,眾賓客和諸弟子陸續到來。龍島主傳令滅去各處石室中的燈火,以免有人貪於鑽研功夫,不肯前來聚會。

眾賓客紛紛入座。過去三十年中來到俠客島上的武林首領,除因已壽終逝世之外,都已聚集大廳。三十年來,這些人朝夕在二十四間石室中來來去去,卻從未如此這般相聚一堂。

龍島主命大弟子查點人數,得悉眾賓俱至,並無遺漏,便低聲向那弟子吩咐了幾句。那弟子神色愕然,大有驚異之態。木島主也向本門的大弟子低聲吩咐幾句。兩名大弟子聽得師父都這麼說,又再請示好一會,這才奉命,率領十余名師弟出廳辦事。

龍島主走到石破天身旁,低聲道:「小兄弟,適才石室中的事情,你千萬不可向旁人說起。就算是你最親近之人,也不能讓他得知你已解明石壁上的武功秘奧,否則你一生之中將有無窮禍患,無窮煩惱。」石破天應道:「是,謹遵島主吩咐。」龍島主又道:「常言道:慢藏誨盜。你身負絕世神功,若是有人得悉,武林中不免有人因羨生妒,因妒生恨,或求你傳授指點,或迫你吐露秘密,倘若所求不遂,就會千方百計的來加害於你。你武功雖高,但忠厚老實,實是防不勝防。因此這件事說什麼也不能泄漏了。「石破天應道:」是,多謝島主指明,晚輩感激不盡。」

龍島主握著他手,低聲道:「可惜我和木兄弟不能見你大展奇才,揚威江湖了。」木島主似是知道他兩人說些什麼,轉頭瞧著石破天,神色間也是充滿關注與惋惜之意。石破天心想:「這兩位島主待我這樣好,我回去見了阿繡之後,定要同她再來島上,拜會他二位老人家。」

龍島主向他囑咐已畢,這才歸座,向群雄說道:「眾位朋友,咱們在這島上相聚,總算是一番緣法。時至今日,大伙兒緣份已盡,這可要分手了。」

群雄一聽之下,大為駭異,紛紛相詢:「為什麼?」「島上出了什麼事?」「兩位島主有何見教?」「兩位島主要離島遠行嗎?」

眾人喧雜相問聲中,突然後面傳來轟隆隆、轟隆隆一陣陣有如雷響的爆炸之聲。群雄立時住口,不知島上出了什麼奇變。

龍島主道:「各位,咱們在此相聚,只盼能解破這首『俠客行』武學圖解的秘奧,可惜時不我予,這座俠客島轉眼便要陸沉了。」

群雄大驚,紛問:「為什麼?」「是地震麼?」「火山爆發?」「島主如何得知?」

龍島主道:「適才我們木兄弟發現本島中心即將有火山噴發,這一發作,全島立時化為火海。此刻雷聲隱隱,大害將作,各位急速離去吧。」

群雄將信將疑,都是拿不定主意。大多數人貪戀石壁上的武功,寧可冒喪生之險,也不肯就此離去。

龍島主道:「各位若是不信,不妨去石室一觀,各室俱已震坍,石壁已毀,便是地震不起,火山不噴,留在此間也無事可為了。」

群雄聽得石壁已毀,無不大驚,紛紛搶出大廳,向廳後石室中奔去。

石破天也隨著眾人同去,只見各間石室果然俱已震得倒塌,壁上圖譜盡皆損毀。石破天知是龍木二島主命弟子故意毀去,心中好生過意不去,尋思:「都是我不好,闖出這等的大禍來。」

早有人瞧出情形不對,石室之毀顯是出於人為,並非地震使然,振臂高呼,又群相奔回大廳,要向龍木二島主質問。剛到廳口,便聽得哀聲大作,群雄驚異更甚,只見龍木二島主閉目而坐,群弟子圍繞在二人身周,俯伏在地,放聲痛哭。

石破天嚇得一顆心似欲從腔中跳了出來,排眾而前,叫道:「龍島主、木島主,你……你們怎麼了?」只見二人容色僵滯,原來已然逝世。石破天回頭向張三、李四問道:「兩位島主本來好端端地,怎麼……怎麼便死了?」張三嗚嚥道:「兩位師父逝世之時,說道他二人大願得償,雖離人世,心中卻是……卻是十分平安。」

石破天心中難過,不禁哭出聲來。他不知龍木二島主突然去世,一來年壽本高,得知圖譜的秘奧之後,於世上更無縈懷之事﹔二來更因石室中一番試掌,石破天內力源源不絕,龍木二島主竭力抵御,終於到了油盡燈枯之境。他若知二位島主之死與自己實有莫大幹系,更要深自咎責、傷心無已了。

那身穿黃衫的大弟子拭了眼淚,朗聲說道:「眾位嘉賓,我等恩師去世之前,遺命請各位急速離島。各位以前所得的『賞善罰惡』銅牌,日後或仍有用,請勿隨意丟棄。他日各位若有為難之事,持牌到南海之濱的小漁村中相洽,我等兄弟或可相助一臂之力。」

群雄失望之余,都不禁又是一喜,均想:「俠客島群弟子武功何等厲害,有他們出手相助,縱有天大的禍患,也擔當得起。」

那身穿青衫的大弟子說道:「海邊船只已備,各位便請動程。」當下群雄紛紛向龍木二島主的遺體下拜作別。

張三、李四拉著石破天的手。張三說道:「兄弟,你這就去罷,日後我們當來探你。」

石破天和二人別過,隨著白自在、范一飛、高三娘子、天虛道人等一幹人來到海邊,上了海船。此番回去,所乘的均是大海船,只三四艘船,便將群雄都載走了,拔錨解纜,揚帆離島。

第十九回 臘八粥

第十九回 臘八粥

十二月初五,史婆婆率同石清、閔柔、白萬劍、石破天、阿繡、成自學、齊自勉、樑自進等一行人,來到南海之濱的一個小漁村中。

史婆婆離開凌霄城時,命耿萬鐘代行掌門和城主之職,由汪萬翼、呼延萬善為輔。風火神龍封萬裡參與叛師逆謀,雖為事勢所迫,但白萬劍等長門弟子卻再也不去理他。史婆婆帶了成自學、齊自勉、樑自進三人同行,是為防各支子弟再行謀叛生變。廖自礪身受重傷,武功全失,已不足為患。

在俠客島送出的兩塊銅牌反面,刻有到達該漁村的日期、時辰和路徑。想來每人所得之銅牌,鐫刻的聚會時日與地點均有不同,是以史婆婆等一行人到達之後,發覺漁村中空無一人,因不見其它江湖豪士,白自在更無蹤跡可尋,甚至海邊連漁船也無一艘。

各人暫在一間茅屋中歇足。到得傍晚時分,忽有一名黃衣漢子,手持木槳,來到漁村之中,朗聲說道:「俠客島迎賓使,奉島主之命,恭請長樂幫石幫主啟程。」

史婆婆等聞聲從屋中走出。那漢子走到石破天身前,躬身行禮,說道:「這位想必是石幫主了。」石破天道:「正是。閣下貴姓?」那人道:「小人姓趙,便請石幫主登程。」石破天道:「在下有幾位師長朋友,想要同赴貴島觀光。」那人道:「這就為難了。小舟不堪重載。島主頒下嚴令,只迎接石幫主一人前往,若是多載一人,小舟固須傾覆,小人也是首級不保。」

史婆婆冷笑道:「事到如今,只怕也由不得你了。」說著欺身而上,手按刀柄。

那人對史婆婆毫不理睬,向石破天道:「小人領路,石幫主請。」轉過兩處山坳,沙灘邊泊著一艘小舟。這艘小舟寬不過三尺,長不過六尺,當真是小得無可再小,是否能容得下兩人都很難說,要想多載一人,顯然無法辦到。

那人說道:「各位要殺了小人,原只一舉手之勞。那一位若是識得去俠客島的海程,盡可帶同石幫主前去。」

史婆婆和石清面面相覷,沒想到俠客島布置得如此周密,連多去一人也是決不能夠。各人只聽過俠客島之名,至於此島在南在北,鄰近何處,卻從未聽到過半點消息,何況這『俠客島』三字,十九也非本名,縱是出慣了洋的舟師海客也未必知曉,茫茫大海之中,卻又如何找去?極目四望,海中不見有一艘船只,亦無法駕舟跟蹤。

史婆婆驚怒之下,伸掌便向那漢子頭頂拍去,掌到半途,卻又收住,向石破天道:「徒兒,你把銅牌給我,我代你去,老婆子無論如何要去跟老瘋子死在一起。」

那黃衣漢子道:「島主有令,若是接錯了人,小人處斬不在話下,還累得小人父母妻兒盡皆斬首。」

史婆婆怒道:「斬就斬好了,有什麼希罕?」話一出口,心中便想:「我自不希罕,這家伙卻是希罕的。」當下另生一計,說道:「徒兒,那麼你把長樂幫幫主的位子讓給我做,我是幫主,他就不算是接錯了人。」

石破天躊躇道:「這個……恐怕……」

那漢子道:「賞善罰惡二使交代得清楚,長樂幫幫主是位年方弱冠的少年英雄,不是年高德劭的婆婆。」太婆婆怒道:「放你的狗屁!你又怎知我年高德劭了?我年雖高,德卻不劭!」那人微微一笑,逕自走到海邊,解了船纜。

史婆婆嘆了口氣,道:「好,徒兒,你去吧,你聽師父一句話。」石破天道:「自當遵從師父吩咐。」史婆婆道:「若是有一線生機,你千萬要自行脫逃,不能為了相救爺爺而自陷絕地。此是為師的嚴令,決不可違。」

石破天愕然不解:「為什麼師父不要我救她丈夫?難道她心裡還在記恨麼?」心想爺爺是非救不可的,對史婆婆這句話便沒答應。

史婆婆又道:「你去跟老瘋子說,我在這裡等他三個月,到得明年三月初八,他若不到這裡會我,我便跳在海裡死了。他如再說什麼去碧螺山的鬼話,我就做厲鬼也不饒他。」石破天點頭道:「是!」

阿繡道:「大哥,我……我也一樣,我在這裡等你三個月。你如不回來,我就 ……也跟著奶奶跳海。」石破天心中又是甜蜜,又是淒苦,忙道:「你不用這樣。」阿繡道:「我要這樣。」這四個字說得聲音甚低,卻是充滿了一往無悔的堅決之意。

閔柔道:「孩子,但願你平安歸來,大家都在這裡為你祝禱。」石破天道:「石夫人你自己保重,不用為你兒子擔心,他跟著謝先生會變好的。你也不用為我擔心,我這個長樂幫幫主是假的,說不定他們會放我回來。張三、李四又是我結義兄長,真有危難,他們也不能見死不救。」閔柔道:「但願如此。」心中卻想:「這孩子不知武林中人心險惡,這種金蘭結義,豈能當真?」

石清道:「小兄弟,在島上若是與人動手,你只管運起內力蠻打,不必理會什麼招數刀法。」他想石破天內力驚人,一線生機,全系於此。石破天道:「是。多謝石莊主指點。」

白萬劍拉著他手,說道:「賢婿,咱們是一家人了。我父年邁,你務必多照看他些。」石破天聽他叫自己為『賢婿』,不禁臉上一紅,道:「這個我理會得。」

只有成自學、齊自勉、樑自進三人卻充滿了幸災樂禍之心,均想:「三十年來,已有三批武林高手前赴俠客島,可從沒聽見有一人活著回來,你這小子不見得三頭六臂,又怎能例外?」但也分別說了些「小心在意」、「請照看著掌門人」之類敷衍言語。

當下石破天和眾人分手,走向海灘。眾人送到岸邊,阿繡和閔柔兩人早已眼圈兒紅了。

史婆婆突然搶到那黃衣漢子身前,拍的一聲,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,喝道:「你對尊長無禮,教你知道些好歹!」

那人竟不還手,撫著被打的面頰,微微一笑,踏入小舟之中。石破天向眾人舉手告別,跟著上船。那小舟載了二人,船邊離海水已不過數寸,當真再不能多載一人,幸好時當寒冬,南海中風平浪靜,否則稍有波濤,小舟難免傾覆。俠客島所以選定臘月為聚會之期,或許便是為此。

那漢子劃了幾槳,將小舟劃離海灘,掉轉船頭,扯起一張黃色三角帆,吃上了緩緩拂來的北風,向南進發。

石破天向北而望,但見史婆婆、阿繡等人的身形漸小,兀自站在海灘邊的懸崖上凝望。直到每個人都變成了微小的黑點,終於再不可見。

入夜之後,小舟轉向東南。在海中航行了三日,到第四日午間,屈指正是臘月初八,那漢子指著前面一條黑線,說道:「那便是俠客島了。」

石破天極目瞧去,也不見有何異狀,一顆心卻忍不住怦怦而跳。

又航行了一個多時辰,看到島上有一座高聳的石山,山上鬱鬱蒼蒼,生滿樹木。申牌時分,小舟駛向島南背風處靠岸。那漢子道:「石幫主請!」只見島南是好大一片沙灘,東首石崖下停泊著四十多艘大大小小船只。石破天心中一動:「這裡船只不少,若能在島上保得性命,逃到此處搶得一艘小船,脫險當亦不難。」當下躍上岸去。

那漢子提了船纜,躍上岸來,將纜索性系在一塊大石之上,從懷中取出一只海螺,嗚嗚嗚的吹了幾聲。過不多時,山後奔出四名漢子,一色黃布短衣,快步走到石破天身前,躬身說道:「島主在迎賓館恭候大駕,石幫主這邊請。」

石破天關心白自在,問道:「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已到了麼?」為首的黃衣漢子說道:「小人專職侍候石幫主,旁人的事就不大清楚。石幫主到得迎賓館中,自會知曉。」說著轉過身來,在前領路。石破天跟隨其後。余下四名黃衣漢子離開了七八步,跟在他身後。

轉入山中後,兩旁都是森林,一條山徑穿林而過。石破天留神四周景色,以備脫身逃命時不致迷了道路。行了數裡,轉入一條巖石嶙峋的山道,左臨深澗,澗水湍急,激石有聲。一路沿著山澗漸行漸高,轉了兩個彎後,只見一道瀑布從十余丈高處直掛下來,看來這瀑布便是山澗的源頭。

那領路漢子在路旁一株大樹後取下一件掛著的油布雨衣,遞給石破天,說道:「迎賓館建在水樂洞內,請石幫主披上雨衣,以免濺濕了衣服。」

石破天接過穿上,只見那漢子走近瀑布,縱身躍了進去,石破天跟著躍進。裡面是一條長長的甬道,兩旁點著油燈,光線雖暗,卻也可辨道路,當下跟在他身後行去。甬道依著山腹中天然洞穴修鑿而成,人工開鑿處甚是狹窄,有時卻豁然開闊,只覺漸行漸低,洞中出現了流水之聲,琮琮錚錚,清脆悅耳,如擊玉罄。山洞中支路甚多,石破天用心記憶。

在洞中行了兩裡有多,眼前赫然出現一道玉石砌成的洞門,門額上雕有三個大字,石破天問道:「這便是迎賓館麼?」那漢子道:「正是。」心下微覺奇怪:「這裡寫得明明白白,又何必多問?不成你不識字?」殊不知石破天正是一字不識。

走進玉石洞門,地下青石板舖得甚是整齊。那漢子將石破天引進左首一個石洞,說道:「石幫主請在此稍歇,待會筵席之上,島主便和石幫主相見。」

洞中桌椅俱全,三枝紅燭照耀得滿洞明亮。一名小僮奉上清茶和四色點心。

石破天一見到飲食,便想起南來之時,石清數番諄諄叮囑:「小兄弟,三十年來,無數身懷奇技的英雄好漢去到俠客島,竟無一個活著回來。想那俠客島上人物雖然了得,總不能將這許多武林中頂尖兒的豪傑之士一網打盡。依我猜想,島上定是使了卑鄙手段,不是設了機關陷阱,便是在飲食中下了劇毒。他們公然聲言請人去喝臘八粥,這碗臘八粥既是眾目所注,或許反而無甚古怪,倒是尋常的清茶點心、青菜白飯,卻不可不防。只是此理甚淺,我石清既想得到,那些名門大派的首腦人物怎能想不到?他們去俠客島之時,自是備有諸種解毒藥物,何以終於人人俱遭毒手,實令人難以索解。你心地仁厚,或者吉人天相,不致遭受惡報,一切只有小心在意了。」

他想到石清的叮囑,但聞到點心香氣,尋思:「肚子可餓得狠了,終不成來到島上,什麼都不吃不喝?張三、李四兩位哥哥和我金蘭結義,曾立下重誓,有福共享,有難同當,他們若要害我,豈不是等於害了自己?」當下將燒賣、春卷、蒸糕四碟點心,吃了個風卷殘雲,一件也不勝,一壺清茶也喝了大半。

在洞中坐了一個多時辰,忽聽得鐘鼓絲竹之聲大作。那引路的漢子走到洞口,躬身說道:「島主請石幫主赴宴。」石破天站起身來,跟著他出去。

穿過幾處石洞後,但聽得鐘鼓絲竹之聲更響,眼前突然大亮,只見一座大山洞中點滿了牛油蠟燭,洞中擺著一百來張桌子。賓客正絡繹進來。這山洞好大,雖擺了這許多桌子,仍不見擠迫。數百名黃衣漢子穿梭般來去,引導賓客入座。所有賓客都是各人獨佔一席,亦無主方人士相陪。眾賓客坐定後,樂聲便即止歇。

石破天四下顧望,一眼便見到白自在巍巍踞坐,白發蕭然,卻是神態威猛,雜坐在眾英雄間,只因身材特高,頗有鶴立雞群之意。那日在石牢之中,昏暗蒙朧,石破天沒瞧清楚他的相貌,此刻燭光照映之中,但見這位威德先生當真便似廟中神像一般形相莊嚴,令人肅然起敬,便走到他身前,說道:「爺爺,我來啦!」

大廳上人數雖多,但主方接待人士固盡量壓低嗓子說話,所有來賓均想到命在頃刻,人人心頭沉重,又震於俠客島之威,更是誰都不發一言。石破天這麼突然一叫,每個人的目光都向他瞧去。

白自在哼了一聲,道:「不識好歹的小鬼,你可累得我外家的曾孫也沒有了。」

石破天一怔,過了半晌,才明白他的意思,原來說他也到俠客島來送死,就不能和阿繡成親生子,說道:「爺爺,奶奶在海邊的漁村中等你,她說等你三個月,要是到三月初八還不見你的面,她……她就投海自盡。」白自在長眉一豎,道:「她不到碧螺山去?」石破天道:「奶奶聽你這麼說,氣得不得了,她罵你……罵你 ……」白自在道:「罵我什麼?」石破天道:「她罵你是老瘋子呢。她說丁不四這輕薄鬼嚼嘴弄舌,造謠騙人,你這老瘋子腦筋不靈,居然便信了他的。奶奶說幾時見到丁不四,定要使金烏刀法砍下他一條臂膀,再割下他的舌頭。」白自在哈哈大笑,道:「不錯,不錯,正該如此。」

突然間大廳角落中一人嗚嗚嚥嚥的說道:「她為什麼這般罵我?我幾時輕薄過她?我對她一片至誠,到老不娶,她……她卻心如鐵石,連到碧螺山走一步也不肯。」

石破天向話聲來處瞧去,只見丁不四雙臂撐在桌上,全身發顫,眼淚筱筱而下。石破天心道:「他也來了。年紀這般大,還當眾號哭,卻不怕羞?」

若在平時,眾英雄自不免群相訕笑,但此刻人人均知噩運將臨,心下俱有自傷之意,恨不得同聲一哭聲,是以竟無一人發出笑聲。這幹英雄豪傑不是名門大派的掌門人,便是一幫一會之主,畢生在刀劍頭上打滾過來,「怕死」二字自是安不到他們身上,然而一刀一槍的性命相搏,未必便死,何況自恃武功了得,想到的總是敵亡己生。這一回的情形卻大不相同,明知來到島上非死不可,可又不知如何死法。必死之命再加上疑懼之意,比之往日面臨大敵、明槍交鋒的情景,卻是難堪得多了。

忽然西邊角落中一個嘶啞的女子口音冷笑道:「哼,哼!什麼一片至誠,到老不娶?丁不四,你好不要臉!你對史小翠倘若真是一片至誠,為什麼又跟我姊姊生下個女兒?」

霎時間丁不四滿臉通紅,神情狼狽之極,站起身來,問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你是誰?怎麼知道?」那女子道:「她是我親姊姊,我怎麼不知道?那女孩兒呢,死了還是活著?」

騰的一聲,丁不四頹然坐落,跟著喀的一響,竟將一張梨木椅子震得四腿俱斷。

那女子厲聲問道:「那女孩兒呢?死了還是活著?快說。」丁不四喃喃的道:「我……我怎知道?」那女子道:「姊姊臨死之時,命我務必找到你,問明那女孩兒的下落,要我照顧這個女孩。你……你這狼心狗肺的臭賊,害了我姊姊一生,卻還在記掛別人的老婆。」

丁不四臉如土色,雙膝酸軟,他坐著的椅子椅腳早斷,全仗他雙腿支撐,這麼一來,身子登時向下坐落,幸好他武功了得,足下輕輕一彈,又即站直。

那女子厲聲道:「到底那女孩子是死是活?」丁不四道:「二十年前,她是活的,後來可不知道了。」那女子道:「你為什麼不去找她?」丁不四無言可答,只道:「這個……這個……可不容易找。有人說她到了俠客島,也不知是不是。」

石破天見那女子身材矮小,臉上蒙了一層厚厚的黑紗,容貌瞧不清楚,但不知如何,這個強兇霸道、殺人不眨眼的丁不四,見了她竟十分害怕。

突然間鐘鼓之聲大作,一名黃衫漢子朗聲說道:「俠客島龍島主、木島主兩位島主肅見嘉賓。」

眾來賓心頭一震,人人直到此時,才知俠客島原來有兩個島主,一個姓龍,一個姓木。

中門打開,走出兩列高高矮矮的男女來,右首的一色穿黃,左首的一色穿青。那讚禮人叫道:「龍島主、木島主座下眾弟子,謁見貴賓。」

只見那兩個分送銅牌的賞善罰惡使者也雜在眾弟子之中,張三穿黃,排在右首每十一,李四穿青,排在左首第十三,在他二人身後,又各有二十余人。眾人不由得都倒抽了一口涼氣。張三、李四二人的武功,大家都曾親眼見過,那知他二人尚有這許多同門兄弟,想來各同門的功夫和他們也均在伯仲之間,都想:「難怪三十年來,來到俠客島的英雄好漢個個有來無回。且不說旁人,單只須賞善罰惡二使出手,我們這些中原武林的成名人物,又有那幾個能在他們手底走得到二十招以上?」

兩列弟子分向左右一站,一齊恭恭敬敬的向群雄躬身行禮。群雄忙即還禮。張三、李四二人在中原分送銅牌之時,談笑殺人,一舉手間,往往便將整個門派幫會盡數屠戮,此刻回到島上,竟是目不斜視,恭謹之極。

細樂聲中,兩個老者並肩緩步而出,一個穿黃,一個穿青。那讚禮的喝道:「敝島島主歡迎列位貴客大駕光降。」龍島主與木島主長揖到地,群雄紛紛還禮。

那身穿黃袍的龍島主哈哈一笑,說道:「在下和木兄弟二人僻處荒島,今日得見眾位高賢,大感榮龐。只是荒島之上,諸物簡陋,款待未周,各位見諒。」說來聲音十分平和,這俠客島孤懸南海之中,他說的卻是中州口音。木島主道:「各位請坐。」他語音甚尖,似是閩廣一帶人氏。

待群雄就座後,龍木兩位島主才在西側下首主位的一張桌旁坐下。眾弟子卻無坐位,各自垂手侍立。

群雄均想:「俠客島請客十分霸道,客人倘若不來,便殺他滿門滿幫,但到得島上,禮儀卻又甚是周到,假惺惺的做作,倒也似模似樣,且看他們下一步又出什麼手段。」有的則想:「囚犯拉出去殺頭之時,也要給他吃喝一頓,好言安慰幾句。眼前這宴會,便是我們的殺頭羹飯了。」

眾人看兩位島主時,見龍島主須眉全白,臉色紅潤,有如孩童﹔那木島主的長須稀稀落落,兀自黑多白少,但一張臉卻滿是皺紋。二人到底多大年紀,委實看不出來,總是在六十歲到九十歲之間,如說兩人均已年過百歲,也不希奇。

各人一就座,島上執事人等便上來斟酒,跟著端上菜肴。每人桌上四碟四碗,八色菜肴,雞、肉、魚、蝦,煮得香氣撲鼻,似也無甚異狀。

石破天靜下心來,四顧分坐各桌的來賓,見上清觀主天虛道人到了﹔關東四大門派的范一飛、風良、呂正平、高三娘子也到了。這些人心下惴惴,和石破天目光相接時都只點了點頭,卻不出聲招呼。

龍木二島主舉起酒杯,說道:「請!」二人一飲而盡。

群雄見杯中酒水碧油油地,雖然酒香甚冽,心中卻各自嘀咕:「這酒中不知下了多厲害的毒藥。」大都舉杯在口唇上碰了一碰,並不喝酒,只有少數人心想:「對方要加害於我,不過舉手之勞,酒中有毒也好,無毒也好,反正是個死,不如落得大方。」當即舉杯喝幹,在旁侍候的僕從便又給各人斟滿。

龍木二島主敬了三杯酒後,龍島主左手一舉。群僕從內堂魚貫而出,各以漆盤托出一大碗、一大碗熱粥,分別放在眾賓客面前。

群雄均想:「這便是江湖上聞名色變的臘八粥了。」只見熱粥蒸氣上冒,兀自在一個個氣泡從粥底鑽將上來,一碗粥盡作深綠之色,瞧上去說不出的詭異。本來臘八粥內所和的是紅棗、蓮子、茨實、龍眼幹、赤豆之類,但眼前粥中所和之物卻菜不像菜,草不像草,有些似是切成細粒的樹根,有些似是壓成扁片的木薯,藥氣極濃。群雄均知,毒物大都呈青綠之色,這一碗粥深綠如此,只映得人面俱碧,藥氣刺鼻,其毒可知。

高三娘子一聞到這藥味,心中便不禁發毛,想到在煮這臘八粥時,鍋中不知放進了多少毒蛇、蜈蚣、蜘蛛、蠍子,忍不住便要嘔吐,忙將粥碗推到桌邊,伸袖掩住鼻子。

龍島主道:「各位遠道光臨,敝島無以為敬。這碗臘八粥外邊倒還不易喝到,其中最主要的一味『斷腸蝕骨腐心草』,要開花之後效力方著。但這草隔十年才開一次花。我們總要等其開花之後,這才邀請江湖同道來此同享,屈指算來,這是第四回邀請。請,請,不用客氣。」說著和木島主左手各端粥碗,右手舉箸相邀。

眾人一聽到『斷腸蝕骨腐心草』之名,心中無不打了個突。雖然來到島上之後,人人都沒打算活著離去,但臘八粥中所含毒草的名稱如此驚心動魄,這龍島主竟爾公然揭示,不由得人人色為之變。

只見龍木二島主各舉筷子向眾人劃了個圓圈,示意遍請,便舉碗吃了起來。群雄心想:「你們這兩碗粥中,放的自是人參燕窩之類的大補品了。」

忽見東首一條大漢霍地站起,戟指向龍木二人喝道:「姓龍的、姓木的聽著:我關西解文豹來到俠客島之前,早已料理了後事。解某是頂天立地、鐵錚錚的漢子,你們要殺要剮,姓解的豈能皺一皺眉頭?要我吃喝這等骯臟的毒物,卻萬萬不能!」

龍島主一愕,笑道:「解英雄不愛喝粥,我們豈敢相強?卻又何必動怒?請坐。」

解文豹喝道:「姓解的早豁出了性命不要。早死遲死,還不是個死?偏要得罪一下你們這些恃強橫行、為禍人間的狗男女!」說著端起桌上熱粥,向龍島主劈臉擲去。

隔著兩只桌子的一名老者突然站起,喝道:「解賢弟不可動粗!」袍袖一拂,發出一股勁風,半空中將這碗粥擋了一擋。那碗粥不再朝前飛出,略一停頓,便向下摔落,眼見一只青花大海碗要摔成碎片,一碗粥濺得滿地。一名在旁斟酒的侍僕斜身縱出,弓腰長臂,伸手將海碗抄起,其時碗底離地已不過數寸,真是險到了極處。

群雄忍不住高聲喝採:「好俊功夫!」採聲甫畢,群雄臉上憂色更深,均想:「一個侍酒的廝僕已具如此身手,我們怎能再活著回去?」各人心中七上八下,有的想到家中兒孫家產﹔有的想著尚有大仇未報﹔有的心想自己一死,本幫偌大基業不免就此風流雲散﹔更有人深自懊悔,早算到俠客島邀宴之期將屆,何不及早在深山中躲了起來?一直總是存著僥幸之心,企盼邀宴銅牌不會遞到自己手中,待得大禍臨頭,又盼俠客島並非真如傳聞中的厲害,待得此刻眼見那侍僕飛身接碗,連這最後一分的僥幸之心,終於也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
一個身材高瘦的中年書生站了起來,朗聲道:「俠客島主屬下廝養,到得中原,亦足以成名立萬。兩位島主若欲武林為尊,原是易如反掌,卻又何必花下偌大心機,將我們召來?在下來到貴島,自早不存生還之想,只是心中留著老大一個疑團,死不瞑目。還請二位島主開導,以啟茅塞,在下這便引頸就戮。」這番話原是大家都想說的,只是不及他如此文謅謅的說得十分得體,人人聽了均覺深得我心,數百道目光又都射到龍木二島主臉上。

龍島主笑道:「西門先生不必太謙。」

群雄一聽,不約而同的都向那書生望去,心想:「這人難道便是二十多年前名震江湖的西門秀才西門觀止?瞧他年紀不過四十來歲,但二十多年前,他以一雙肉掌擊斃陝北七霸,三日之間,以一枝鑌鐵判官筆連挑河北八座綠林山寨,聽說那時便已四十開外,自此之後,便即消聲匿跡,不知存亡。瞧他年歲是不像,然復姓西門的本已不多,當今武林中更無另一個作書生打扮的高手,多半便是他了。」

只聽龍島主接著說道:「西門先生當年一掌斃七霸,一筆挑八寨……」(群雄均想:果然是他!)「……在下和木兄弟仰慕已久,今日得接尊范,豈敢對先生無禮?」

西門觀止道:「不敢,在下昔年此等小事,在中原或可逞狂於一時,但在二島主眼中瞧來,直如童子操刀,不值一哂。」

龍島主道:「西門先生太謙了。尊駕適才所問,我二人正欲向各位分說明白。只是這粥中的『斷腸蝕骨腐心草』乘熱而喝,效力較高,各位請先喝粥,再由在下詳言如何?」

石破天聽著這二人客客氣氣的說話,成語甚多,倒有一半不懂,飢腸轆轆,早已餓得狠了,一聽龍島主如此說,忙端起粥碗,唏哩呼嚕的喝了大半碗,只覺藥氣刺鼻,入口卻甜甜的並不難吃,頃刻間便喝了個碗底朝天。

群雄有的心想:「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,徒逞一時之豪,就是非死不可,也不用搶著去鬼門關啊。」有的心想:「左右是個死,像這位少年英雄那樣,倒也幹淨爽快。」

白自在喝彩道:「妙極!我雪山派的孫女婿,果然與眾不同。」時至此刻,他兀自覺得天下各門各派之中,畢竟還是雪山派高出一籌,石破天很給他掙面子。

自凌霄城石牢中的一場搏鬥,白自在銳氣大挫,自忖那『古往今來天下劍法第一、拳腳第一、內功第一、暗器第一的大英雄、大豪傑、大俠士、大宗師』這個頭銜之中,『內功第一』四字勢須刪去﹔等見到那斟酒侍僕接起粥碗的身手,隱隱覺得那『拳腳第一』四字,恐怕也有點靠不住了,轉念又想:「俠客島上人物未必武功真的奇高,這侍僕說不定便是俠客島上的第一高手,只不過裝作了侍僕模樣來嚇唬人而已。」

他見石破天漫不在乎的大喝毒粥,頗以他是『雪山派掌門的孫女婿』而得意,胸中豪氣陡生,當即端起粥碗,呼呼有聲的大喝了幾口,顧盼自雄:「這大廳之上,只有我和這小子膽敢喝粥,旁人那有這等英雄豪傑?」但隨即想道:「我是第二個喝粥之人,就算是英雄豪傑,卻也是天下第二了。我那頭銜中『大英雄、大豪傑』六字,又非刪除不可。」不由得大是沮喪,尋思:「既然是喝毒粥,反正是個死,又何不第一個喝?現下成了『天下第二』,好生沒趣。」

他在那裡自怨自艾,龍島主以後的話就沒怎麼聽進耳中。龍島主說的是:「四十年前,我和木兄弟訂交,意氣相投,本想聯手江湖,在武林中賞善罰惡,好好做一番事業,不意甫出江湖,便發現了一張地圖。從那圖旁所注的小字中細加參詳,得悉圖中所繪的無名荒島之上,藏有一份驚天動地的武功秘訣……」

解文豹插口道:「這明明便是俠客島了,怎地是無名荒島?」那拂袖擋粥的老者喝道:「解兄弟不可打斷了龍島主的話頭。」解文豹悻悻的道:「你就是拚命討好,他也未必饒了你的性命。」

那老者大怒,端起臘八粥,一口氣喝了大半碗,說道:「你我相交半生,你當我鄭光芝是什麼人?」解文豹大悔,道:「大哥,是我錯了,小弟向你陪罪。」當即跪下,對著他磕了三個響頭,順手拿起旁邊席上的一碗粥來,也是一口氣喝了大半碗。鄭光芝搶過去抱住了他,說道:「兄弟,你我當年結義,立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,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。這番誓願今日果然得償,不枉了兄弟結義一場。」兩人相擁在一起,又喜又悲,都流下淚來。

石破天聽到他說『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、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』之言,不自禁的向張三、李四二人瞧去。

張三、李四相視一笑,目光卻投向龍島主和木島主。木島主略一點首。張三、李四越眾而出,各自端起一碗臘八粥,走到石破天席邊,說道:「兄弟,請!」

石破天忙道:「不,不!兩位哥哥,你們不必陪我同死。我只求你們將來去照看一下阿繡……」張三笑道:「兄弟,咱們結拜之日,曾經說道,他日有難共當,有福共享。你既已喝了臘八粥,我們做哥哥的豈能不喝?」說著和李四二人各將一碗臘八粥喝得幹幹淨淨,轉過身來,躬身向兩位島主道:「謝師父賜粥!」這才回入原來的行列。

群雄見張三、李四為了顧念與石破天結義的交情,竟然陪他同死,比之本就難逃大限的鄭光芝和解文豹更是難了萬倍,心下無不飲佩。

白自在尋思:「像這二人,才說得上一個『俠』字。倘若我的結義兄弟服了劇毒,我白自在能不能顧念金蘭之義,陪他同死?」想到這一節,不由得大為躊躇。又想:「我既然有這片刻猶豫,就算終於陪人同死,那『大俠士』三字頭銜,已未免當之有愧。」

只聽得張三說道:「兄弟,這裡有些客人好像不喜歡這臘八粥的味兒,你若愛喝,不妨多喝幾碗。」石破天餓了半天,一碗稀粥本原是不足驅飢,心想反正已經喝了,多一碗少一碗也無多大分別,斜眼向身邊席上瞧去。

附近席上數人見到他目光射來,忙端起粥碗,紛紛說道:「這粥氣味太濃,我喝不慣。小英雄隨便請用,不必客氣。」眼見石破天一雙手接不了這許多碗粥,生怕張三反悔,失去良機,忙不沓的將粥碗放到石破天桌上。石破天道:「多謝!」一口氣又喝了兩碗。

龍島主微笑點頭,說道:「這位解英雄說得不錯,地圖上這座無名荒島,便是眼前各位處身所在的俠客島了。不過俠客島之名,是我和木兄弟到了島上之後,這才給安上的。那倒也不是我二人狂妄僭越,自居俠客。其中另有緣故,各位等會便知。我們依著圖中所示,在島上尋找了十八天,終於找到了武功秘訣的所在。原來那是首古詩的圖解,含義極是深奧繁復。我二人大喜之下便即按圖解修習。

「唉!豈不知福兮禍所倚,我二人修習數月之後,忽對這圖解中所示武功生了歧見,我說該當如此練,木兄弟卻說我想法錯了,須得那樣練。二人爭辯數日,始終難以說服對方,當下約定各練各的,練成之後再來印証,且看到底誰錯。練了大半年後,我二人動手拆解,只拆得數招,二人都不禁駭然,原來……原來……」

他說到這裡,神色黯然,住口不言。木島主嘆了一口長氣,也大有鬱鬱之意。過了好一會,龍島主才又道:「原來我二人都練錯了!」

群雄聽了,心中都是一震,均想他二人的徒弟張三、李四武功已如此了得,他二人自然更是出神入化,深不可測,所修習的當然不會是尋常拳腳,必是最高深的內功,這內功一練錯,小則走火入魔,重傷殘廢,大則立時斃命,最是要緊不過。

只聽龍島主道:「我二人發覺不對,立時停手,相互辯難剖析,鑽研其中道理。也是我二人資質太差,而圖解中所示的功夫又太深奧,以致再鑽研了幾個月,仍是疑難不解。恰在此時,有一艘海盜船飄流到島上,我兄弟二人將三名盜魁殺了,對余眾分別審訊,作惡多端的一一處死,其余受人裹脅之徒便留在島上。我二人商議,所以鑽研不通這份古詩圖解,多半在於我二人多年練武,先入為主,以致把練功的路子都想錯了,不如收幾名弟子,讓他們來想想。於是我二人從盜伙之中,選了六名識字較多、秉性聰穎而武功低微之人,分別收為徒弟,也不傳他們內功,只是指點了一些拳術劍法,便要他們去參研圖解。

「那知我的三名徒兒和木兄弟的三名徒兒參研得固然各不相同,甚而同是我收的徒兒之間,三人的想法也是大相逕庭,木兄弟的三名徒兒亦復如此。我二人再仔細商量,這份圖解是從李太白的一首古詩而來,我們是粗魯武人,不過略通文墨,終不及通儒學者之能精通詩理,看來若非文武雙全之士,難以真正解得明白。於是我和木兄弟分入中原,以一年為期,各收四名弟子,收的或是滿腹詩書的儒生,或是詩才敏捷的名士。」

他伸手向身空黃衣和青衣的七八名弟子一指,說道:「不瞞諸位說,這幾名弟子若去應考,中進士、點翰林是易如反掌。他們初時來到俠客島,未必皆是甘心情願,但學了武功,又去研習圖解,卻個個死心塌地的留了下來,都覺得學武練功遠勝於讀書做官。」

群雄聽他說:「學武練功遠勝於讀書做官。」均覺大獲我心,許多人都點頭稱是。

龍島主又道:「可是這八名士人出身的弟子一經參研圖解,各人的見地卻又各自不同,非但不能對我與木兄弟有所啟發,議論紛紜,反而讓我二人越來越胡塗了。

「我們無法可施,大是煩惱,若說棄之而去,卻又無論如何狠不起心。有一日,木兄弟道:『當今之世,說到武學之精博,無過於少林高僧妙諦大師,咱們何不請他老人家前來指教一番?』我道:『妙諦大師隱居十余年,早已不問世事,就只怕請他不到。』木兄弟道:『我們何不抄錄一兩張圖解,送到少林寺去請他老人家過目?倘若妙諦大師置之不理,只怕這圖解也未必有如何了不起的地方。咱們兄弟也就不必再去理會這勞什子了。』我道:『此計大妙,咱們不妨再錄一份,送到武當山愚茶道長那裡。少林、武當兩派的武功各擅勝場,這兩位高人定有卓見。』

「當下我二人將這圖解中的第一圖照式繪了,圖旁的小字注解也抄得一字不漏,親自送到少林寺去。不瞞各位說,我二人初時發現這份古詩圖解,略加參研後便大喜若狂,只道但須按圖修習,我二人的武功當世再無第三人可以及得上。但越是修習,越是疑難不解,待得決意去少林寺之時,先前那秘籍自珍、堅不示人的心情,早已消得幹幹淨淨,只要有人能將我二人心中的疑團死結代為解開,縱使將這份圖解公諸天下,亦不足惜了。

「到得少林寺後,我和木兄弟將圖解的第一式封在信封之中,請知客僧遞交妙諦大師。知客僧初時不肯,說道妙諦大師閉關多年,早已與外人不通音問。我二人便各取一個蒲團坐了,堵住了少林寺的大門,直坐了七日七夜,不令寺中僧人出入。知客僧無奈,才將那信遞了進去。」

群雄均想:「他說得輕措淡寫,但要將少林寺大門堵住七日七夜,當真談何容易?其間不知經過了多少場龍爭虎鬥。少林群僧定是無法將他二人逐走,這才被迫傳信。」

龍島主續道:「那知客僧接過信封,我們便即站起身來,離了少林寺,到少室山山腳等候。等不到半個時辰,妙諦大師便即趕到,只問:『在何處?』木兄弟道:『還得去請一個人。』妙諦大師道:『不錯,要請愚茶!』

「三人來到武當山上,妙諦大師說道:『我是少林寺妙諦,要見愚茶。』不等通報,直闖進內。想少林寺妙諦大師是何等名聲,武當弟子誰也不敢攔阻。我二人跟隨其後。妙諦大師走到愚茶道長清修的苦茶齋中,拉開架式,將圖解第一式中的諸解姿勢演了一遍,一言不發,轉身便走。愚茶道長又驚又喜,也不多問,便一齊來到俠客島上。

「妙諦大師嫻熟少林諸般絕藝,愚茶道長劍法通神,那是武林中眾所公認的兩位頂尖兒人物。他二位一到島上,便去揣摩圖解,第一個月中,他兩位的想法尚是大同小異。第二個月時便已歧見叢生。到得第三個月,連他那兩位早已淡泊自甘的世外高人,也因對圖解所見不合,大起爭執,甚至……甚至,唉!竟爾動起手來。」

群雄大是詫異,有的便問:「這兩位高人比武較量,卻是誰勝誰敗?」

龍島主道:「妙諦大師和愚茶道長各以從圖解上參悟出來的功夫較量,拆到第五招上,兩人所悟相同,登時會心一笑,罷手不鬥,但到第六招上卻又生了歧見。如此時鬥時休,轉瞬數月,兩人參悟所得始終是相同者少而相異者多,然而到底誰是誰非,孰高孰低,卻又難言。我和木兄弟詳行計議,均覺這圖解博大精深,以妙諦大師與愚茶道長如此修為的高人尚且只能領悟其中一臠,看來若要通解全圖,非集思廣益不可。常言道得好:三個臭皮匠,抵個諸葛亮。咱們何不廣邀天下奇材異能之士同來島上,各竟心思,一齊參研?

「恰好其時島上的『斷腸蝕骨腐心草』開花,此草若再配以其他佐使之藥,熬成熱粥,服後於我輩練武之士大有補益,於是我二人派出使者,邀請當世名門大派的掌門人、各教教主、各幫幫主,來到敝島喝碗臘八粥,喝過粥後,再請他們去參研圖解。」

他這番話,各人只聽得面面相覷,將信將疑,人人臉上神色十分古怪。

過了好半晌,丁不四大聲道:「如此說來,你們邀人來喝臘八粥,純是一番好意了。」

龍島主道:「全是好意,也不見得。我和木兄弟自有一片自私之心,只盼天下的武學好手群集此島,能助我兄弟解開心中疑團,將武學之道發揚光大,推高一層。但若說對眾位嘉賓意存加害,各位可是想得左了。」

丁不四冷笑道:「你這話豈非當面欺人?倘若只是邀人前來共同鑽研武學,何以人家不來,你們就殺人家滿門?天下那有如此強兇霸道的請客法子?」

龍島主點了點頭,雙掌一拍,道:「取賞善罰惡簿來!」便有八名弟子轉入內堂,每人捧了一疊簿籍出來,每一疊都有兩尺來高。龍島主道:「分給各位來賓觀看。」眾弟子分取簿籍,送到諸人席上。每本簿籍上都有黃箋注明某門某派某會。

丁不四拿過來一看,只見箋上寫著『六合丁氏』四字,心中不由得一驚:「我兄弟是六合人氏,此事天下少有人知,俠客島孤懸海外,消息可靈得很啊。」翻將開來,只見注時某年某月某日,丁不三在何處幹了何事﹔某年某月某日,丁不四在何處又幹了何事。雖然未能齊備,但自己二十年來的所作所為,凡是熒熒大者,簿中都有書明。

丁不四額上汗水涔涔而下,偷眼看旁人時,大都均是臉現狼狽尷尬之色,只有石破天自顧喝粥,不去理會擺脫在他面前那本注有『長樂幫』三字的簿岫。他一字不識,全不知上面寫的是什麼東西。

過了一頓飯時分,龍島主道:「收了賞善罰惡簿。」群弟子分別將簿籍收回。

龍島主微笑道:「我兄弟分遣下屬,在江湖上打聽訊息,並非膽敢刺探朋友們的隱私,只是得悉有這麼一會子事,便記了下來。凡是給俠客島剿滅的門派幫會,都是罪大惡極、天所不容之徒。我們雖不敢說替天行道,然而是非善惡,卻也分得清清楚楚。在下與木兄弟均想,我們既住在這俠客島上,所作所為,總須對得住這『俠客』兩字才是。我們只恨俠客島能為有限,不能盡誅普天下的惡徒。各位請仔細想一想,有那一個名門正派或是行俠仗義的幫會,是因為不接邀請銅牌而給俠客島誅滅了的?」

隔了半晌,無人置答。

龍島主道:「因此上,我們所殺之人,其實無一不是罪有應得……」

白自在忽然插口道:「河北通州聶家拳聶老拳師聶立人,並無什麼過惡,何以你們將他滿門殺了?」

龍島主抽出一本簿子,隨手輕揮,說道:「威德先生請看。」那簿冊緩緩向白自在飛了過去。白自在伸手欲接,不料那簿冊突然間在空中微微一頓,猛地筆直墜落,在白自在中指外二尺之處跌向席上。

白自在急忙伸手一抄,才將簿冊接住,不致落入席上粥碗之中,當場出醜,簿籍入手,頗有重甸甸之感,不由得心中暗驚:「此人將一本厚只數分的帳簿隨手擲出,來勢甚緩而力道極勁,遠近如意,變幻莫測,實有傳說中所謂『飛花攻敵、摘葉傷人』之能。以這般手勁發射暗器,又有誰閃避擋架得了?我自稱『暗器第一』,這四個字非摘下不可。」

只見簿面上寫著「河北通州聶家拳」七字,打開簿子,第一行觸目驚心,便是「庚申五月初二,聶宗台在滄州郝家莊奸殺二命,留書嫁禍於黑虎寨盜賊」,第二行書道:「庚申十月十七,聶宗峰在濟南府以小故擊傷劉文質之長子,當夜殺劉家滿門一十三人滅口。」聶宗台、聶宗峰都是聶老拳師的兒子,在江湖上頗有英俠之名,想不到暗中竟是無惡不作。

白自在沉吟道:「這些事死無對証,也不知是真是假。在下不敢說二位島主故意濫殺無辜,但俠客島派出去的弟子誤聽人言,只怕也是有的。」

張三突然說道:「威德先生既是不信,請你不妨再瞧瞧一件東西。」說著轉身入內,隨即回出,右手一揚,一本簿籍緩緩向白自在飛去,也是飛到他身前二尺之處,突然下落,手法與龍島主一般無異。白自在已然有備,伸手抄起,入手的份量卻比先前龍島主擲簿時輕得多了,打了開來,卻見是聶家的一本帳簿。

白自在少年時便和聶老拳師相稔,識得他的筆跡,見那帳簿確是聶老拳師親筆所書,一筆筆都是銀錢來往。其中一筆之上注以『可殺』兩個朱字,這一筆帳是:「初八,買周家村田八十三畝二分,價銀七十兩。」白自在心想:「七十兩銀子賣了八十多畝田,這田買得忒也便宜,其中定有威逼強買之情。」

又看下去,見另一筆帳上又寫了『可殺』兩個朱字,這一筆帳是:「十五,收通州張縣尊來銀二千五百兩。」心想:「聶立人好好一個俠義道,為什麼要收官府的錢財,那多半是勾結貪官污吏,欺壓良善,做那傷天害理的勾當了。」

一路翻將下去,出現『可殺』二字的不下五六十處,情知這朱筆二字是張三或李四所批,不由得掩卷長嘆,說道:「知人知面不知心!這聶立人當真可殺。姓白的倘若早得幾年見了這本帳簿,俠客島就是對他手下留情,姓白的也要殺他全家。」說著站起身來,去到張三身前,雙手捧著帳簿還了給他,說道:「佩服,佩服!」

轉頭向龍木二島主瞧去,景仰之情,油然而生,尋思:「俠客島門下高弟,不但武功卓絕,而且行事周密,主持公道。如何賞善我雖不知,但罰惡這等公正,賞善自也妥當。『賞善罰惡』四字,當真是名不虛傳。我雪山派門下弟子人數雖多,卻那裡有張三、李四這等人才?唉,『大宗師』三字,倘再加在白自在頭上,寧不令人汗顏?」

龍島主似是猜到了他心中的念頭,微笑道:「威德先生請坐。先生久居西域,對中原那批衣冠禽獸的所作所為,多有未知,原也怪先生不得。」白自在搖了搖頭,回歸己座。

丁不四大聲道:「如引說來,俠客島過去數十年中殺人,都是那些人罪有應得 ﹔邀請武林同道前來,用意也只在共同參研武功?」

龍木二島主同時點頭,道:「不錯!」

丁不四又道:「那麼為什麼將來到島上的武林高手個個都害死了,竟令他們連屍骨也不得還鄉?」龍島主搖頭道:「丁先生此言差矣!道路傳言,焉能盡信?」丁不四道:「依龍島主所說,那麼這些武林高手,一個都沒有死?哈哈,可笑啊可笑。」

龍島主仰天大笑,也道:「哈哈,可笑啊可笑?」

丁不四愕然問道:「有什麼可笑?」龍島主笑道:「丁先生是敝島貴客。丁先生既說可笑,在下只有隨聲附和,也說可笑了。」

丁不四道:「三十年中,來到俠客島喝臘八粥的武林高手,沒有三百,也有兩百。龍島主居然說他們尚都健在,豈非可笑?」

龍島主道:「凡人皆有壽數天年,大限既屆,若非大羅金仙,焉得不死?只要並非俠客島下手害死,也就是了。」

丁不四側過頭想了一會,道:「那麼在下向龍島主打聽一個人。有一個女子,名叫……名叫這個芳姑,聽說二十年前來到了俠客島上,此人可曾健在?」龍島主道:「這位女俠姓什麼?多大年紀?是那一個門派幫會的首腦?」丁不四道:「姓什麼……這可不知道了,本來是應該姓丁的……」

那蒙面女子突然尖聲說道:「就是他的私生女兒。這姑娘可不跟爺姓,她跟娘姓,叫作梅芳姑。」丁不四臉上一紅,道:「嘿嘿,姓梅就姓梅,用不著這般大驚小怪。她……她今年約莫四十歲……」那女子尖聲道:「什麼約莫四十歲?是三十九歲。」丁不四道:「好啦,好啦,是三十九歲。她也不是什麼門派的掌門,更不是什麼幫主教主,只不過她學的梅花拳,天下只有她一家,多半是請上俠客島來了。」

木島主搖頭道:「梅花拳?沒資格。」那蒙面女子尖聲道:「梅花拳為什麼沒資格?我……我這不是收到了你們的邀宴銅牌?」木島主搖頭道:「不是梅花拳。」

龍島主道:「梅女俠,我木兄弟說話簡潔,不似我這等羅嗦。他意思說,我們邀請你來俠客島,不是為了梅女俠的家傳梅花拳,而是在於你兩年來新創的那套劍法。」

那姓格女子奇道:「我的新創劍法,從來無人見過,你們又怎地知道?」她說話聲音十分的尖銳刺耳,令人聽了甚不舒服,話中含了驚奇之意,更是難聽。

龍島主微微一笑,向兩名弟子各指一指。那兩名弟子一個著黃衫、一個著青衫,立即踏上幾步,躬身聽令。龍島主道:「你們將梅女俠新創的這套劍法試演一遍,有何不到之處,請梅女俠指正。」

兩名弟子應道:「是。」走向倚壁而置的一張幾旁。黃衫弟子在幾上取過一柄鐵劍,青衫弟子取過一條軟鞭,向那姓梅女子躬身說道:「請梅女俠指教。」隨即展開架式,縱橫擊刺,鬥了起來。廳上群豪都是見聞廣博之人,但黃衫弟子所使的這套劍法卻是從所未見。

那女子不住口道:「這可奇了,這可奇了!你們幾時偷看到的?」

石破天看了數招,心念一動:「這青衫人使的,可不是丁不四爺爺的金龍鞭法麼?」果然聽得丁不四大聲叫了起來:「喂,你創了這套劍法出來,針對我的金龍鞭法,那是什麼用意?」那青衫弟子使的果然正是金龍鞭法,但一招一式,都被黃衫弟子的新奇劍法所克制。那蒙面女子冷笑數聲,並不回答。

丁不四越看越怒,喝道:「想憑這劍法抵擋我金龍鞭法,只怕還差著一點。」一句話剛出口,便見那黃衫弟子劍法一變,招招十分刁鑽古怪,陰毒狠辣,簡直有點下三濫味道,絕無絲毫名家風范。

丁不四叫道:「胡鬧,胡鬧!那是什麼劍法?呸,這是潑婦劍法。」心中卻不由得暗暗吃驚:「倘若真和她對敵,陡然間遇上這等下作打法,只怕便著了她的道兒。」然而這等陰毒招數究竟只能用於偷襲,不宜於正大光明的相鬥,丁不四心下雖驚訝不止,但一面卻也暗自欣喜:「這種下流撒潑的招數倘若驟然向我施為,確然不易擋架,但既給我看過了一次,那就毫不足畏了。旁門左道之術,畢竟是可一而不可再。」

風良、高三娘子、呂正平、范一飛四人曾在丁不四手下吃過大苦頭,眼見他這路金龍鞭法給對方層出不窮的怪招克制得縛手縛腳,都忍不住大聲喝彩。

丁不四怒道:「叫什麼好?」風良笑道:「我是叫丁四爺子金龍鞭法的好!」高三娘子笑道:「金龍鞭法妙極。氣死我了,氣死我了,氣死我了!」連叫三聲『氣死我了』,學的便是那日丁不四在飯店中挑舋生事之時的口吻。

那青衫弟子一套金龍鞭法使了大半,突然揮鞭舞個圈子。黃衫弟子便即收招。青衫弟子將軟鞭放回幾上,空手又和黃衫弟子鬥將起來。

看得數招,石破天「咦」的一聲,說道:「丁家擒拿手。」原來青衫弟子所使的,竟是丁不三的擒拿手,什麼『鳳尾手』、『虎爪手』、『玉女拈針』、『夜叉鎖喉』等等招式,全是丁當在長江船上曾經教過他的。丁不四更是惱怒,大聲說道:「姓梅的,你沖著我兄弟而來,到底是什麼用意?這……這……這不是太也莫名其妙麼?」在他心中,自然知道那姓梅的女子處心積慮,要報復他對她姊姊始亂終棄的負心之罪。

眼見那黃衫弟子克制丁氏拳腳的劍法陰狠毒辣,什麼撩陰挑腹、剜目戳臀,無所不至,但那青衫弟子盡也抵擋得住。突然之間,那黃衫弟子橫劍下削,青衫弟子躍起閃避。黃衫弟子拋下手中鐵劍,雙手攔腰將青衫弟子抱住,一張口,咬住了他的嚥喉。

丁不四驚呼:「啊喲!」這一口似乎便咬在他自己喉頭一般。他一顆心怦怦亂跳,知道這一抱一咬,配合得太過巧妙,自己萬萬躲避不過。

青衫弟子放開雙臂,和黃衫弟子同時躬身向丁不四及那蒙面女子道:「請丁老前輩、梅女俠指正。」再向龍木二島主行禮,拾起鐵劍,退入原來的行列。

姓梅的女子尖聲說道:「你們暗中居然將我手創的劍法學去七八成,倒也不容易得很的了。可是這麼演了給他看過,那……那可……」

丁不四怒道:「這種功夫不登大雅之堂,亂七八糟,不成體統,有什麼難學?」白自在插口道:「什麼不成體統?你姓丁的倘若乍然相遇,手忙腳亂之下,身上十七八個窟窿也給人家刺穿了。」丁不四怒道:「你倒來試試。」白自在道:「總而言之,你不是梅女俠的敵手。她在你喉頭咬這一口,你本領再強十倍,也決計避不了。」

姓梅的女子尖聲道:「誰要你討好了?我和史小翠比,卻又如何?」白自在道:「差得遠了。我夫人不在此處,我夫人的徒兒卻到了俠客島上,喂,孫女婿,你去跟她比比。」

石破天道:「我看不必比了。」那姓梅女子問道:「你是史小翠的徒兒?」石破天道:「是。」那女子道:「怎麼你又是他的孫女婿?沒上沒下,亂七八糟,一窩子的狗雜種,是不是?」石破天道:「是,我是狗雜種。」那女子一怔之下,忍不住尖聲大笑。

木島主道:「夠了!」雖只兩個字,聲音卻十分威嚴。那姓梅女子一呆,登時止聲。

龍島主道:「梅女俠這套劍法,平心而論,自不及丁家武功的精奧。不過梅女俠能自創新招,天資穎悟,這些招術中又有不少異想天開之處,因此我們邀請來到敝島,盼能對那古詩的圖解提出新見。至於梅花拳麼,那是祖傳之學,也還罷了。」

梅女俠道:「如此說來,梅芳姑沒來到俠客島?」龍島主搖頭道:「沒有。」梅女俠頹然坐倒,喃喃的道:「我姊姊……我姊姊臨死之時,就是掛念她這個女兒 ……」

龍島主向站在右側第一名的黃衫弟子道:「你給她查查。」

那弟子道:「是。」轉身入內,捧了幾本簿子出來,翻了幾頁,伸手指著一行字,朗聲讀道:「梅花拳掌門梅芳姑,生父姓丁,即丁……(他讀到這裡,含糊其詞,人人均知他是免得丁不四難堪)……自幼隨母學藝,十八歲上……其後隱居於豫西盧氏縣東熊耳山之枯草嶺。」

丁不四和梅女俠同時站起,齊聲說道:「她是在熊耳山中?你怎麼知道?」

那弟子道:「我本來不知,是簿上這麼寫的。」

丁不四道:「連我也不知,這簿子上又怎知道?」

龍島主朗聲道:「俠客島不才,以維護武林正義為己任,賞善罰惡,秉公施行。武林朋友的所作所為,一動一靜,我們自當詳加記錄,以憑查核。」

那姓梅女子道:「原來如此。那麼芳姑她……她是在熊耳山的枯草嶺中……」凝目向丁不四瞧去。只見他臉有喜色,但隨即神色黯然,長嘆一聲。那姓梅女子也輕輕嘆息。兩人均知,雖然獲悉了梅芳姑的下落,今生今世卻再也無法見她一面了。

第十八回 有所求

第十八回 有所求

兩人出了石牢,走向大廳。石破天道:「阿繡,人人見了我,都道我便是那個石中玉。連石莊主、石夫人也分辨不出,怎地你卻沒有認錯?」

阿繡臉上一陣飛紅,霎時間臉色蒼白,停住了腳步。這時二人正走在花園中的一條小徑上,阿繡身子微幌,伸手扶住一株白梅,臉色便似白梅的花瓣一般。她定了定神,道:「這石中玉曾想欺侮我,我氣得投崖自盡。大哥,你肯不肯替我出這口氣,把他殺了?」

石破天躊躇道:「他是石莊主夫婦獨生愛子,石莊主、石夫人待我極好,我… …我……我可不能去殺他們的兒子。」阿繡頭一低,兩行淚水從面頰上流了下來,嗚嚥道:「我第一件事求你,你就不答允,以後……你一定是欺侮我,就像爺爺對奶奶一般。我……我告訴奶奶和媽去。」說著掩面奔了出去。石破天道:「阿繡,阿繡,你聽我說。」

阿繡嗚嚥道:「你不殺了他,我永遠不睬你。」足下不停,片刻間便到了大廳。

石破天跟著進去,只見廳中劍光閃閃,四個人鬥得正緊,卻是白萬劍、成自學、齊自勉三人各挺長劍,正在圍攻一個青袍短須的老者。石破天一見之下,脫口叫道:「老伯伯,你好啊,我時常在想念你。」這老者正是摩天居士謝煙客。

謝煙客在雪山派三大高手圍攻之下,以一雙肉掌對付三柄長劍,仍是揮洒自如,大佔上風,陡然間聽得石破天這一聲呼叫,舉目向他瞧去,不由得大吃一驚,叫道:「怎……怎麼又有一個?」

高手過招,豈能心神稍有失常?他這一驚又是非同小可,白、成、齊三柄長劍同時乘虛而入,刺向他小腹。三人一師所授,使的同是一招『明駝駿足』,劍勢力又迅又狠,眼見劍尖已碰到他的青袍,三劍同時要透腹而入。

石破天大叫:「小心!」縱身躍起,一把抓住白萬劍右肩,硬生生將他向後拖出幾步。

只聽得喀喀兩聲,謝煙客在危急中使出生平絕技『碧針清掌』,左掌震斷了齊自勉的長劍,右掌震斷了成自學的長劍。

這兩掌擊得雖快,他青袍的下擺還是被雙劍劃破了兩道口子,他雙掌翻轉,內力疾吐,成齊二人直飛出去,砰砰兩聲,背脊撞上廳壁,只震得屋頂泥灰筱筱而落,猶似下了一陣急雨。又聽得拍的一聲,卻是石破天鬆手放開白萬劍肩頭,白萬劍反手打了他一個耳光。

謝煙客向石破天看了一眼,目光轉向坐在角落裡的另一個少年石中玉,兀自驚疑不定,道:「你……你二人怎地一模一樣?」

石破天滿臉堆歡,說道:「老伯伯,你是來救我的嗎?多謝你啦!我很好,他們沒殺我。叮叮噹噹、石大哥,你們也一塊來了。石莊主、石夫人,他們沒傷你,我這可放心啦!師父,爺爺自己又戴上了足鐐手銬,不肯出來,說要你上碧螺山去。」頃刻之間,他向謝煙客、丁當、石中玉、石清夫婦、史婆婆每人都說了幾句話。

他這幾句話說得興高採烈,聽他說話之人卻盡皆大吃一驚。

謝煙客當日在摩天崖上修習『碧針清掌』,為逞一時之快,將全身內力盡數使了出來。恰在此時,貝海石率領長樂幫八名好手來到摩天崖上,說是迎接幫主,一口咬定幫主是在崖上。謝煙客一招之間,便將米橫野擒住,但其後與貝海石動手,恰逢自己內力耗竭。他當機立斷,乘著敗象未顯,立即飄然引退。

這一掌而退,雖然不能說敗,終究是被人欺上門來,逼下崖去,實是畢生的奇恥大辱。仔細思量,此番受逼,全系自己練功時過耗內力所致,否則對方縱然人多,也無所懼。

此仇不報,非丈夫也,但須謀定而動,於是尋了個隱僻所在,花了好幾個月功夫,將一路『碧針清掌』直練得出神入化,無懈可擊,這才尋上鎮江長樂幫總舵去,一進門便掌傷四名香主,登時長樂幫全幫為之震動。

其時石破天已受丁當之騙,將石中玉掉換了出來。石中玉正想和相當遠走高飛,不料長樂幫到處布滿了人,不到半天便遇上了,又將他強行迎回總舵。貝海石等此後監視甚緊,均想這小子當時嘴上說得豪氣幹雲,但事後越想越怕,竟想腳底抹油,一走了之,天下那有這麼便宜之事?數十人四下守衛,日夜不離,不論他如何狡計百出,再也無法溜走。石中玉甫脫凌霄城之難,又套進了俠客島之劫,好生發愁。和丁當商議了幾次,兩人打定了主意,俠客島當然是無論如何不去的,在總舵之中也已難以溜走,只有在前赴俠客島途中設法脫身。

當下只得暫且冒充石破天再說。他是個千伶百俐之人,幫中上下人等又個個熟識,各人性格摸得清清楚楚,他要假裝石破天而不令人起疑,比之石破天冒充他是易上百倍了。只是他畢竟心中有鬼,不敢大模大樣如從前那麼做他的幫主,每日裡只是躲在房中與丁當鬼混。有人問起幫中大事,他也唯唯否否的不出什麼主意。

長樂幫這幹人只求他準期去俠客島赴約,樂得他諸事不理,正好自行其是。

貝海石那日前赴摩天崖接得石破天歸來,一掌逼走謝煙客,雖知從此伏下了一個隱憂,但覺他掌法雖精,內力卻是平平,頗與他在武林中所享的大名不符,也不如何放在心上。其後發覺石破天原來並非石中玉,這樣一來,變成無緣無故的得罪了一位武林高手,心下更微有內疚之意,但銅牌邀宴之事迫在眉睫,幫中不可無主出頭承擔此事,乘著石破天陰陽內力激盪而昏迷不醒之時,便在他身上做下了手腳。

原來石中玉那日在貝海石指使之下做了幫主,不數日便即脫逃,給貝海石擒了回來,將他脫得赤條條地監禁數日,教他難以再逃,其後石中玉雖然終於又再逃脫,他身上的各處創傷疤痕,卻已讓貝海石盡數瞧在眼裡。貝大夫並非真的大夫,然久病成醫,醫道著實高明,於是在石破天肩頭、腿上、臀部仿制疤痕,竟也做得一模一樣,毫無破綻,以致情人丁當、仇人白萬劍,甚至石清夫婦都給瞞過。

貝海石只道石中玉既然再次逃走,在臘八日之前必不會現身,是以放膽而為。其實石破天和石中玉二人相貌雖然相似,畢竟不能一般無異,但有了身上這幾處疤痕之後,人人心中先入為主,縱有再多不似之處,也一概略而不計了。石破天全然不通人情世故,種種奇事既難以索解,也只有相信旁人之言,只道自己一場大病之後,將前事忘得幹幹淨淨。

那知俠客島的善惡二使實有過人之能,竟將石中玉從楊州妓院中揪了出來,貝海石的把戲全被拆穿。雖然石破天應承接任幫主,讓長樂幫免了一劫,貝海石卻是面目無光,深自匿居,不敢和幫主見面。以致石中玉將石破天掉換之事,本來唯獨難以瞞過他的眼睛,卻也以此沒有敗露。

這日謝煙客上門指名索戰,貝海石聽得他連傷四名香主,自忖並無勝他把握,一面出廳周旋,一面遣人請幫主出來應付。

石中玉推三阻四,前來相請的香主、舵主已站得滿房都是,消息一個接一個的傳來:

「貝先生和那姓謝的已在廳上激鬥,快請幫主出去掠陣!」

「貝先生肩頭給謝煙客拍了一掌,左臂已有些不靈。」

「貝先生扯下了謝煙客半幅衣袖,謝煙客卻乘機在貝先生胸口印了一掌。」

「貝先生咳嗽連連,口噴鮮血,幫主再不出去,貝先生難免喪身。」

「那姓謝的口出大言,說道憑一雙肉掌便要將長樂幫挑了,幫主再不出去,他要放火焚燒咱們總舵!」

石中玉心想:「燒了長樂幫總舵,那是求之不得,最好那姓謝的將你們盡數宰了。」但在眾香主、舵主逼迫之下,無可推托,只得硬著頭皮來到大廳,打定了主意,要長樂幫眾好手一擁而上,管他誰死誰活,最好是兩敗俱傷,同歸於盡,自己便可乘機溜之大吉。

那知謝煙客一見了他,登時大吃一驚,叫道:「狗雜種,原來是你。」

石中玉只見貝海石氣息奄奄,委頓在地,衣襟上都是鮮血,心驚膽戰之下,那句:「大伙兒齊上,跟他拚了!」的話嚇得叫不出口來,戰戰兢兢的道:「原來是謝先生。」

謝煙客冷笑道:「很好,很好!你這小子居然當上了長樂幫幫主!」一想到種種情事,身上不由得涼了半截:「糟了,糟了!貝大夫這狗賊原來竟這等工於心計。我當年立下了重誓,但教受令之人有何號令,不論何事,均須為他辦到,此事眾所知聞。他打聽到我已從狗雜種手中接了玄鐵令,便來到摩天崖上,將他接去做個傀儡幫主,用意無非是要我聽他長樂幫的號令。謝煙客啊謝煙客,你聰明一世,胡塗一時,今日裡竟然會自投羅網,從此人為刀砧,我為魚肉,再也沒有翻身之日了。」

一人若是系念於一事,不論遇上何等情景,不由自主的總是將心事與之連了起來。逃犯越獄,只道普天下公差都在捉拿自己﹔兇手犯案,只道人人都在思疑自己 ﹔青年男女鐘情,只道對方一言一動都為自己而發,雖絕頂聰明之人,亦所難免。謝煙客念念不忘者只是玄鐵令誓願未了,其時心情,正復如此。他越想越怕,料想貝海石早已伏下厲害機關,雙目凝視石中玉,靜候他說出要自己去辦的難事。「倘若他竟要我自斷雙手,從此成為一個不死不活的廢人,這便如何是好?」想到此節,雙手不由得微微顫抖。

他若立即轉身奔出長樂幫總舵,從此不再見這狗雜種之面,自可避過這個難題,但這麼一來,江湖上從此再沒他這號人物,那倒事小,想起昔時所立的毒誓,他日應誓,那比之自殘雙手等等更是慘酷百倍了。

豈知石中玉心中也是害怕之極,但見謝煙客神色古怪,不知他要向自己施展什麼殺手。兩人你瞧著我,我瞧著你,在半晌之間,兩個人都如過了好幾天一般。

又過良久,謝煙客終於厲聲說道:「好吧,是你從我手中接過玄鐵令去的,你要我為你辦什麼事,快快說來。謝某一生縱橫江硝,便遇上天大難事,也視作等閑。」

石中玉一聽,登時呆了,但謝煙客頒下玄鐵令之事,他卻也曾聽過,心念一轉之際,已然明白,定是謝煙客也認錯了人,將自己認作了那個到凌霄城去作替死鬼的呆子,聽他說不論自己出什麼難題,都能盡力辦到,那真是天外飛來的大橫財,心想以此人武功之高,說得上無事不可為,卻教他去辦什麼事好?不由得沉吟不決。

謝煙客見他神色間又驚又喜、又是害怕,說道:「謝某曾在江湖揚言,凡是行我玄鐵令之人,謝某決不伸一指加於其身,你又怕些什麼?狗雜種,你居然還沒死,當真命大。你那『炎炎功』練得怎樣了?」料想這小子定是畏難偷懶,後來不再練功,否則體內陰陽二力交攻,怎能夠活到今日。

石中玉聽他叫自己為『狗雜種』,只道是隨口罵人,自更不知『炎炎功』是什麼東西,當下不置可否,微微一笑,心中卻已打定了主意:「那呆子到得凌霄城中,吐露真相,白自在、白萬劍、封萬裡這幹人豈肯罷休?定會又來找我的晦氣。我一生終是難在江湖上立足。天幸眼前有這個良機,何不要他去了結此事?雪山派的實力和長樂幫也不過是半斤八兩,這謝煙客孤身一人能將長樂幫挑了,多半也能憑一雙肉掌,將雪山派打得萬劫不復。」當即說道:「謝先生言而有信,令人可敬可佩。在下要謝先生去辦的這件事,傳入俗人耳中,不免有點兒駭人聽聞,但以謝先生天下無雙的武功,那也是輕而易舉。」

謝煙客聽得他這話似乎不是要作踐自己,登感喜慰,忙問:「你要我去辦什麼事?」他心下忐忑,全沒留意到石中玉吐屬文雅,與狗雜種大不相同。

石中玉道:「在下鬥膽,請謝先生到凌霄城去,將雪山派人眾盡數殺了。」

謝煙客微微一驚,心想雪山派是武林的名門大派,威德先生白自在聲名甚著,是個極不易惹的大高手,竟要將之盡數誅滅,當真談何容易?但對方既然出下了題目,那便是抓得著、摸得到的玩意兒,不用整日價提心吊膽,疑神疑鬼,雪山派一除,從此便無憂無慮,逍遙一世,當即說道:「好,我這就去。」說著轉身便行。

石中玉叫道:「謝先生且慢!」謝煙客轉過身來,道:「怎麼?」他猜想狗雜種叫自己去誅滅雪山派,純是貝海石等人的主意,不知長樂幫和雪山派有什麼深仇大恨,這才要假手於己去誅滅對方,他只盼及早離去,深恐貝海石他們又使什麼詭計。

石中玉道:「謝先生,我和你同去,要親眼見你辦成此事!」

他一聽謝煙客答允去誅滅雪山派,便即想到此事一舉兩得,正是脫離長樂幫的良機。

謝煙客當年立誓,雖說接到玄鐵令後只為人辦一件事,但石中玉要和他同行,卻與此事有關,原是不便拒絕,便道:「好,你跟我一起去就是。」長樂幫眾人大急,眼望貝海石,聽他示下。石中玉朗聲道:「本座既已答應前赴俠客島應約,天大的擔子也由我一人挑起,屆時自不會令眾位兄弟為難,大家盡管放心。」

貝海石重傷之余,萬料不到謝煙客竟會聽石幫主號令,反正無力攔阻,只得嘆一口氣,有氣無力的說道:「幫……幫主,一……一……路保重,恕……恕……屬下……咳咳……不送了!」石中玉一拱手,隨著謝煙客出了總舵。

謝煙客冷笑道:「狗雜種你這蠢才,聽了貝大夫的指使,要我去誅滅雪山派,雪山派跟你又沾上什麼邊了?你道貝大夫他們當真奉你為幫主嗎?只不過要你到俠客島去送死而已。你這小子傻頭傻腦的,跟這批奸詐兇狡的匪徒講義氣,當真是胡塗透頂。你怎不叫我去做一件於你大大有好處的事?」突然想起:「幸虧他沒有叫我代做長樂幫幫主,派我去俠客島送死。」他武功雖高,於俠客島畢竟也十分忌憚,想到此節,又不禁暗自慶幸,笑罵:「他媽的,總算老子運氣,你狗雜種要是聰明了三分,老子可就倒了大霉啦!」

此時石中玉既下了號令,謝煙客對他便毫不畏懼,除了不能動手打他殺他之外,言語之中盡可放肆侮辱,這小子再要他辦第二件事,那是想也休想。

石中玉不敢多言,陪笑道:「這可多多得罪了。」心道:「他媽的,總算老子運氣,你認錯了人。你狗雜種要是聰明了三分,老子可就倒了大霉啦。」

丁當見石中玉隨謝煙客離了長樂幫,便趕上和二人會合,同上凌霄城來。 石中玉雖有謝煙客作護符,但對白自在畢竟十分害怕,一上凌霄城後便獻議暗襲。謝煙客一聽,正合心意。當下三人偷入凌霄城來。石中玉在城中曾居住多年,各處道路門戶十分熟悉。城中又方遭大變,多處要道無人守御,三人毫不費力的便進了城。

謝煙客出手殺了四名雪山派第三代弟子,進入中門,便聽到眾人議論紛紜,有的氣憤,有的害怕,有的想逃,有的說瞧一瞧風頭再作打算。謝煙客和石中玉知道凌霄城禍起蕭牆,正有巨大內爭,心想正是天賜良機,隨即又聽到石清夫婦被擒。石中玉雖然涼薄無行,於父母之情畢竟尚在,當下也不向謝煙客懇求,逕自引著他來到城中囚人之所,由謝煙客出手殺了數人,救出了石清、閔柔,來到大廳。

其時史婆婆、白萬劍、石破天等正在石牢中和白自在說話,依著謝煙客之意,見一個殺一個,當時便要將雪山派中人殺得幹幹淨淨,但石清、閔柔極力勸阻。石清更以言語相激:「是英雄好漢,便當先和雪山掌門人威德先生決個雌雄,此刻正主兒不在,卻盡殺他後輩弟子,江湖上議論起來,未免說摩天居士以大壓小,欺軟怕硬。」謝煙客冷笑道:「反正是盡數誅滅,先殺老的,再殺小的,也是一樣。」

不久史婆婆和白萬劍等出來,一言不合,便即動手。白萬劍武功雖高,如何是這玄鐵令主人的敵手?數招之下,便已險象環生。成自學、劉自勉聽得謝煙客口口聲聲要將雪山派盡數誅滅,當即上前夾擊,但以三敵一,仍然擋不住他凌厲無儔的『碧針清掌』。當石破天進廳之時,史婆婆與樑自進正欲加入戰團,不料謝煙客大驚之下,局面登變。

石中玉見石破天武功如此高強,自是十分駭異,生怕雪山派重算舊帳,石破天不免也要跟自己為難,但見阿繡安然無恙,又稍覺寬心。

丁當雖傾心於風流倜儻的石中玉,憎厭這不解風情的石破天,畢竟和他相處多日,不無情誼,見他尚在人世,卻也暗暗歡喜。

石清夫婦直到此時,方始明白一路跟著上山的原來不是兒子,又是那少年石破天,慚愧之余,也不自禁的好笑,第一次認錯兒子,那也罷了,想不到第二次又會認錯。夫妻倆相對搖頭,均想:「玄素莊石清夫婦認錯兒子,從此在武林中成為大笑話,日後遇到老友,只怕人人都會揶揄一番。」齊問:「石幫主,你為什麼要假裝喉痛,將玉兒換了去?」

史婆婆聽得石破天言道丈夫不肯從牢中出來,卻要自己上碧螺山去,忙問:「你們比武是誰勝了?怎麼爺爺叫我上碧螺山去?」

謝煙客問道:「怎麼有了兩個狗雜種?到底是怎麼回事?」

白萬劍喝道:「好大膽的石中玉,你又在搗什麼鬼?」

丁當道:「你沒照我吩咐,早就泄露了秘密,是不是?」

你一句,我一句,齊聲發問。石破天只一張嘴,一時之間怎回答得了這許多問話?

只見後堂轉出一個中年婦人,問阿繡道:「阿繡,這兩個少年,那一個是好的,那一個是壞的?」這婦人是白萬劍之妻,阿繡之母。她自阿繡墜崖後,憶女成狂,神智迷糊。成自學、齊自勉、廖自礪等謀叛之時,也沒對她多加理會。此番阿繡隨祖母暗中入城,第一個就去看娘。她母親一見愛女,登時清醒了大半,此刻也加上了一張嘴來發問。

史婆婆大聲叫道:「誰也別吵,一個個來問,這般亂哄哄的誰還聽得到說話?」

眾人一聽,都靜了下來。謝煙客在鼻孔中冷笑一聲,卻也不再說話。

史婆婆道:「你先回答我,你和爺爺比武是誰贏了?」

雪山派眾人一齊望著石破天,心下均各擔憂。白自在狂妄橫暴,眾人雖十分不滿,但若他當真輸了給這少年,雪山派威名掃地,卻也令人人面目無光。

只聽得石破天道:「自然是爺爺贏了,我怎配跟爺爺比武?爺爺說要教我些粗淺功夫,他打了我七八十拳,踢了我二三十腳,我可一拳一腳也碰不到他身上。」白萬劍等都長長吁了口氣,放下心來。

史婆婆斜眼瞧他,又問:「你為什麼身上一處也沒傷?」石破天道:「定是爺爺手下留情。後來他打得倦了,坐倒在地,我見他一口氣轉不過來,閉了呼吸,便助他暢通氣息,此刻已然大好了。」

謝煙客冷笑道:「原來如此!」

史婆婆道:「你爺爺說些什麼?」石破天道:「他說:我白自在狂什麼自大,罪什麼深重,在這裡面什麼過,你們快出去,我從此誰也不見,你叫奶奶上碧螺山去吧,永遠別再回凌霄城來。」他一字不識,白自在說的成語『罪孽深重』、『狂妄自大』、『面壁思過』,他不知其義,便無法復述,可是旁人卻都猜到了。

史婆婆怒道:「這老兒當我是什麼人?我為什麼要上碧螺山去?」

史婆婆閨名叫做小翠,年輕時貌美如花,武林中青年子弟對之傾心者大有人在,白自在和丁不四尤為其中的傑出人物。白自在向來傲慢自大,史小翠本來對他不喜,但她父母看中了白自在的名望武功,終於將她許配了這個雪山派掌門人。成婚之初,史小翠便常和丈夫拌嘴,一拌嘴便埋怨自己父母,說道當年若是嫁了丁不四,也不致受這無窮的苦惱。

其實丁不四行事怪僻,為人只有比白自在更差,但隔河景色,看來總比眼前的為美,何況史小翠為了激得丈夫生氣,故意將自己愛慕丁不四之情加油添醬的夸張,本來只有半分,卻將之說到了十分。白自在空自暴跳,卻也無可奈何。好在兩人成婚之後,不久便生了白萬劍,史小翠養育愛子,一步不出凌霄城,數十年來從不和丁不四見上一面。白自在縱然心中喝酣,卻也不疑有他。

不料這對老夫婦到得晚年,卻出了石中玉和阿繡這椿事,史小翠給丈夫打了個耳光,一怒出城,在崖下雪谷中救了阿繡,但怒火不熄,攜著孫女前赴中原散心,好教丈夫著急一番。當真不是冤家不聚頭,卻在武昌府遇到了丁不四。兩人紅顏分手,白頭重逢,說起別來情事,那丁不四倒也痴心,竟是始終未娶,苦苦邀她到自己所居的碧螺山去盤桓數日。二人其時都已年過六旬,原已說不上什麼男女之情,丁不四所以邀她前往,也不過一償少年時立下的心願,只要昔日的意中人雙足沾到碧螺山上的一點綠泥,那就死也甘心。

史婆婆一口拒卻。丁不四求之不已,到得後來,竟變成了苦苦相纏。史婆婆怒氣上沖,說僵了便即動手,數番相鬥,史婆婆武功不及,幸好丁不四絕無傷害之意,到得生死關頭,總是手下留情。史婆婆又氣又急,在長江船中趕練內功,竟致和阿繡雙雙走火,眼見要被丁不四逼到碧螺山上,迫得投江自盡,巧逢石破天解圍。後來在紫煙島上又見到了丁氏兄弟,史婆婆既不願和丁不四相會,更不想在這尷尬的情景下見到兒子,便攜了阿繡避去。

丁不四數十年來不見小翠,倒也罷了,此番重逢,勾發了他的牛性,說什麼也要叫她的腳底去沾一沾碧螺山的綠泥,自知一人非雪山派之敵,於是低聲下氣,向素來和他不睦的兄長丁不三求援,同上凌霄城來,準擬強搶暗劫,將史婆婆架到碧螺山去,只要她兩只腳踏上碧螺山,立即原船放她回歸。

丁氏兄弟到達凌霄城之時,史婆婆尚未歸來。丁不四便捏造謊言,說史婆婆曾到碧螺山上,和他暢敘離情。他既娶不到史小翠,有機會自要氣氣情敵。白自在初時不信,但丁不四說起史婆婆的近貌,轉述她的言語,事事若合符節,卻不由得白自在不信。兩人三言兩語,登時在書房中動起手來。丁不四中了白自在一掌,身受重傷,當下在兄長相護下離城。

這一來不打緊,白自在又擔心,又氣惱,一肚皮怨氣無處可出,竟至瘋瘋顛顛,亂殺無辜,釀成了凌霄城中偌大的風波。

史婆婆回城後見到丈夫這情景,心下也是好生後悔,丈夫的瘋病一半固因他天性自大,一半實緣自己而起,此刻聽得石破天言道丈夫叫自己到碧螺山去,永遠別再回來,又聽說丈夫自知罪孽深重,在石牢中面壁思過,登時便打定了主意:「咱二人做了一世夫妻,臨到老來,豈可再行分手?他要在石牢中自懲己過,我便在牢中陪他到死便了,免得他到死也雙眼不閉。」轉念又想:「我要億刀將掌門之位讓我,原是要代他去俠客島赴約,免得他枉自送命,阿繡成了個獨守空閨的小寡婦。此事難以兩全,那便是如何是好?唉,且不管他,這件事慢慢再說,先去瞧瞧老瘋子要緊。」當即轉身入內。

白萬劍掛念父親,也想跟去,但想大敵當前,本派面臨存亡絕續的大關頭,畢竟是以應付謝煙客為先。

謝煙客瞧瞧石中玉,又瞧瞧石破天,好生難以委決,以言語舉止而論,那是石破天較像狗雜種,但他適才一把拉退白萬劍的高深武功,迥非當日摩天崖這鄉下少年之所能,分手不過數月,焉能精進如是?突然間他青氣滿臉,綻舌大喝:「你們這兩個小子,到底那一個是狗雜種?」這一聲斷喝,屋頂灰泥又是筱筱而落,眼見他舉手間便要殺人。

石中玉不知『狗雜種』三這是石破天的真名,只道謝煙客大怒之下破口罵人,心想計謀既給他識破,只有硬著頭皮混賴,挨得一時是一時,然後俟機脫逃,當即說道:「我不是,他,他是狗雜種!」謝煙客向他瞪目而視,嘿嘿冷笑,道:「你真的不是狗雜種?」石中玉給他瞧得全身發毛,忙道:「我不是。」

謝煙客轉頭向石破天道:「那麼你才是狗雜種?」石破天點頭道:「是啊,老伯伯,我那日在山上練你教我的功夫,忽然全身發冷發熱,痛苦難當,便昏了過去,這一醒轉,古怪事情卻一件接著一件而來。老伯伯,你這些日子來可好嗎?不知是誰給你洗衣煮飯。我時常記掛你,想到我不能給你洗衣煮飯,可苦了你啦。」言語中充滿關懷之情。

謝煙客更無懷疑,心想:「這傻小子對我倒真還不錯。」轉頭向石中玉道:「你冒充此人,卻來消遣於我,嘿嘿,膽子不小哇,膽子不小!」

石清、閔柔見他臉上青氣一顯而隱,雙目精光大盛,知道兒子欺騙了他,自令他怒不可遏,只要一伸手,兒子立時便屍橫就地,忙不迭雙雙躍出,攔在兒子身前。閔柔顫聲說道:「謝先生,你大人大量,原諒這小兒無知,我……我教他向你磕頭陪罪!」

謝煙客心中煩惱,為石中玉所欺尚在其次,只是這麼一來,玄鐵令誓言的了結又是沒了著落,冷笑道:「謝某為豎子所欺,豈是磕幾個頭便能了事?退開!」他『退開』兩字一出口,雙袖拂出,兩股大力排山倒海般推去。石清、閔柔的內力雖非泛泛,竟也是立足不穩,分向左右跌出數步。

石破天見閔柔驚惶無比,眼淚已奪眶而出,忙叫:「老伯伯,不可殺他!」

謝煙客右掌蓄勢,正待擊出,其時便是大廳上數十人一齊阻擋,也未必救得了石中玉的性命,但石破天這一聲呼喝,對謝煙客而言卻是無可違抗的嚴令。他怔了一怔,回頭問道:「你要我不可殺他?」心想饒了這卑鄙少年的一命,便算完償了當年誓願,那倒是輕易之極的事,不由得臉露喜色。

石破天道:「是啊,這人是石莊主、石夫人的兒子。叮叮噹噹也很喜歡他。不過……不過……這人行為不好,他欺侮過阿繡,又愛騙人,做長樂幫幫主之時,又做了許多壞事。」

謝煙客道:「你說要我不可殺他?」他雖是武功絕頂的一代梟傑,說這句話時,聲音竟也有些發顫,惟恐石破天變卦。

石破天道:「不錯,請你不可殺他。不過這人老是害人,最好你將他帶在身邊,教他學好,等他真的變了好人,才放他離開你。老伯伯,你心地最好,你帶了我好幾年,又教我練功夫。自從我找不到媽媽後,全靠你養育我長大。這位石大哥只要跟隨著你,你定會好好照料他,他就會變成個好人了。」

『心地最好』四字用之於謝煙客身上,他初一入耳,不由得大為憤怒,只道石破天出言譏刺,臉上青氣又現,但轉念一想,不由得啼笑皆非,眼見石破天說這番話時一片至誠,回想數年來和他在摩天崖共處,自己處處機心對他,他卻始終天真爛漫,絕無半分猜疑,別來數月,他兀自以不能為自己洗衣煮飯為歉,料想他失母之後,對己依戀,因之事事皆往好處著想,自己授他『炎炎功』原是意在取他性命,他卻深自感恩,此刻又來要自己去管教石中玉,心道:「傻小子胡說八道,謝某是個獨來獨往、矯矯不群的奇男子,焉能為這卑賤少年所累?」說道:「我本該答允為你做一件事,你要我不殺此人,我依了你便是。咱們就此別過,從此永不相見。」

石破天道:「不,不,老伯伯,你若不好好教他,他又要去騙人害人,終於會給旁人殺了,又惹得石夫人和叮叮噹噹傷心。我求你教他、看著他,只要他不變好人,你就不放他離開你。我媽本來教我不可求人什麼事。不過……不過這件事太關要緊,我只得求求你了。」

謝煙客皺起眉頭,心想這件事婆婆媽媽,說難是不難,說易卻也著實不易,自己本就不是好人,如何能教人學好?何況石中玉這少年奸詐浮滑,就是由孔夫子來教,只怕也未必能教得他成為好人,倘若答允了此事,豈不是身後永遠拖著一個大累贅?他連連搖頭,說道:「不成,這件事我幹不了。你另出題目吧,再難的,我也去給你辦。」

石清突然哈哈大笑,說道:「人道摩天居士言出如山,玄鐵令這才名動江湖。早知玄鐵令主人會拒人所求,那麼侯監集上這許多條人命,未免也送得太冤了。」

謝煙客雙眉陡豎,厲聲道:「石莊主此言何來?」

石清道:「這位小兄弟求你管教犬子,原是強人所難。只是當日那枚玄鐵令,確是由這小兄弟交在謝先生手中,其時在下夫婦親眼目睹,這裡耿兄、王兄、柯兄、花姑娘等幾位也都是見証。素聞摩天居士言諾重於千金,怎地此刻這位小兄弟出言相求,謝先生卻推三阻四起來?」謝煙客怒道:「你會生兒子,怎地不會管教?這等敗壞門風的不肖之子,不如一掌斃了幹淨!」石清道:「犬子頑劣無比,若不得嚴師善加琢磨,決難成器!」謝煙客怒道:「琢你的鬼!我帶了這小子去,不到三日,便琢得他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!」

閔柔向石清連使眼色,叫道:「師哥!」心想兒子給謝煙客這大魔頭帶了去,定是兇多吉少,要丈夫別再以言語相激。豈知石清只作不聞,說道:「江湖上英雄好漢說起玄鐵令主人,無不翹起大拇指讚一聲『好!』端的是人人欽服。想那背信違誓之行,豈是大名鼎鼎的摩天居士之所為?」

謝煙客給他以言語僵住了,知道推搪不通世務的石破天易,推搪這閱歷豐富的石莊主卻為難之極,這圈子既已套到了頭上,只有認命,說道:「好,謝某這下半生,只有給你這狗雜種累了。」似是說石破天,其實是指石中玉而言。

他繞了彎子罵人,石清如何不懂,卻只微笑不語。閔柔臉上一紅,隨即又變得蒼白。

謝煙客向石中玉道:「小子,跟著我來,你不變成好人,老子每天剝掉你三層皮。」石中玉甚是害怕,瞧瞧父親,瞧瞧母親,又瞧瞧石破天,只盼他改口。

石破天卻道:「石大哥,你不用害怕,謝先生假裝很兇,其實他是最好的人。你只要每天煮飯燒菜給他吃,給他洗衣、種菜、打柴、養雞,他連手指頭兒也不會碰你一碰。我跟了他好幾年,他待我就像是我媽媽一樣,還教我練功夫呢。」

謝煙客聽他將自己比作他母親,不由得長嘆一聲,心道:「你母親是個瘋婆子,把自己兒子取名為狗雜種。你這小子,竟把江湖上聞名喪膽的摩天居士比作了瘋婆子!」

石中玉肚中更是連珠價叫起苦來:「你叫我洗衣、種菜、打柴、養雞,那不是要了我命麼?還要我每天煮飯燒菜給這魔頭吃,我又怎麼會煮飯燒菜?」

石破天又道:「石大哥,謝先生的衣服若是破了,你得趕緊給他縫補。還有,謝先生吃菜愛掉花樣,最好十天之內別煮同樣的菜肴。」

謝煙客嘿嘿冷笑,說道:「石莊主,賢夫婦在侯監集上,也曾看中了我這枚玄鐵令。難道當時你們心目之中,就在想聘謝某為西賓,替你們管教這位賢公子麼?」他口中對石清說話,一雙目光,卻是直上直下的在石中玉身上掃射。石中玉在這雙閃電般的眼光之下,便如老鼠見貓,周身俱軟,只嚇得魂不附體。

石清道:「不敢。不瞞謝先生說,在下夫婦有一大仇,殺了我們另一個孩子。此人從此隱匿不見,十余年來在下夫婦遍尋不得。」謝煙客道:「當時你們若得玄鐵令,便欲要我去代你們報卻此仇?」石清道:「報仇不敢勞動大駕,但謝先生神通廣大,當能查到那人的下落。」謝煙客道:「這玄鐵令當日若是落在你們夫婦手中,謝某可真要謝天謝地了。」

石清深深一揖,說道:「犬子得蒙栽培成人,石清感恩無極。我夫婦此後馨香禱祝,願謝先生長命百歲。」語意既極謙恭,亦是誠懇之至。

謝煙客「呸」的一聲,突然伸手取下背上一個長長的包袱,當的一聲響,拋在地下,左手一探,抓住石中玉的右腕,縱身出了大廳。但聽得石中玉尖叫之聲,倏忽遠去,頃刻間已在十數丈外。

各人駭然相顧之際,丁當伸出手來,拍的一聲,重重打了石破天一個耳光,大叫:「天哥,天哥!」飛身追出。石破天撫著面頰,愕然道:「叮叮噹噹,你為什麼打我?」

石清拾起包袱,在手中一掂,已知就裡,打開包袱,赫然是自己夫婦那對黑白雙劍。

閔柔絲毫不以得劍為喜,含著滿泡眼淚,道:「師……師哥,你為什麼讓玉兒 ……玉兒跟了他去?」石清嘆了口氣,道:「師妹,玉兒為什麼會變成這等模樣,你可知道麼?」閔柔道:「你……你又怪我太寵了他。」說了這句話,眼淚撲筱筱的流下。

石清道:「你對玉兒本已太好,自從堅兒給人害死,你對玉兒更是千依百順。我見他小小年紀,已是頑劣異常,礙著你在眼前,我實在難以管教,這才硬著心腸送他上凌霄城來。豈知他本性太壞,反而累得我夫婦無面目見雪山派的諸君。謝先生的心計勝過玉兒,手段勝過玉兒,以毒攻毒,多半有救,你放心好啦。摩天居士行事雖然任性,卻是天下第一信人,這位小兄弟要他管教玉兒,他定會設法辦到。」閔柔道:「可是……可是,玉兒從小嬌生慣養,又怎會煮飯燒菜……」話聲哽嚥,又流下淚來。

石清道:「他諸般毛病,正是從嬌生慣養而起。」見白萬劍等人紛紛奔向內堂,知是去報知白自在和史婆婆,俯身在妻子耳畔低聲道:「玉兒若不隨謝先生而去,此間之事,未必輕易便能了結。雪山派的內禍由玉兒而起,他們豈肯善罷幹休?」

閔柔一想不錯,這才收淚,向石破天道:「你又救了我兒子性命,我……我真不知……偏生你這般好,他又這般壞。我若有你……有你這樣……」她本想說:「我若有你這樣一個兒子,可有多好。」話到口邊,終於忍住了。

石破天見石中玉如此得她愛憐,心下好生羨慕,想起她兩度錯認自己為子,也曾對自己愛惜得無微不至,自己母親不知到何處,而母親待己之情,可和閔柔對待兒子大大不同,不由得黯然神傷。

閔柔道:「小史弟,你怎會喬裝玉兒,一路上瞞住了我們!」石破天臉上一紅,說道:「那是叮叮噹噹……」

突然王萬仞氣急敗壞的奔將進來,叫道:「不……不好了,師父不見啦。」廳上眾人都吃了一驚,齊問:「怎麼不見了?」王萬仞只叫:「師父不見了。」

阿繡一拉石破天的袖子,道:「咱們快去!」兩人急步奔向石牢。到得牢外,只見甬道中擠滿了雪山弟子。各人見到阿繡,都讓出路來。兩人走進牢中,但見白萬劍夫婦二人扶住史婆婆坐在地下。阿繡忙道:「爹、媽、奶奶……怎麼了?受了傷麼?」

白萬劍滿臉殺氣,道:「有內奸,媽是給本門手法點了穴道。爹給人劫了去,你瞧著奶奶,我去救爹。」說著縱身便出。迎面只見一名三支的弟子,白萬劍氣急之下,重重一推,將他直甩出去,大踏步走出。

阿繡道:「大哥,你幫奶奶運氣解穴。」石破天道:「是!」這推血過宮的解穴之法史婆婆曾教過他,當即依法施為,過不多時便解了她被封的三處大穴。

史婆婆叫道:「大伙兒別亂,是掌門人點了我穴道,他自己走的!」

眾人一聽,盡皆愕然,都道:「原來是掌門人親手點的穴道,難怪連白師哥一時也解不開。」這時雪山派的掌門人到底該算是誰,大家都開不清楚,平日叫慣白自在為掌門人,便也都沿此舊稱。本來均疑心本派又生內變,難免再有一聲喋血廝殺,待聽得是夫妻吵鬧,眾人當即寬心,迅速傳話出去。

白萬劍得到訊息,又趕了回來,道:「媽,到底是怎麼回事?」語音之中,頗含不悅。這幾日種種事情,弄得這精明練達的『氣寒西北』猶豫如沒頭蒼蠅相似,眼前之事,偏又是自父母身上而起,空有滿腔悶氣,卻又如何發泄?

史婆婆怒道:「你又沒弄明白,怎地怪起爹娘來?」白萬劍道:「孩兒不敢。」史婆婆道:「你爹全是為大家好,他上俠客島去了。」白萬劍驚道:「爹上俠客島去?為什麼?」

史婆婆道:「為什麼?你爹才是雪山派真正的掌門人啊。他不去,誰去?我來到牢中,跟你爹說,他在牢中自囚一輩子,我便陪他坐一輩子牢,只是俠客島之約,卻不知由誰去才好。他問起情由,我一五一十的都說了。他道:『我是掌門人,自然是我去。』我勸他從長計議,圖個萬全之策。他道:『我對不起雪山派,害死了這許多無辜弟子,還有兩位大夫,我恨不得一頭撞死了。我只有去為雪山派而死,贖我的大罪,我夫人、兒子、媳婦、孫女、孫女婿、眾弟子才有臉做人。』他伸手點了我幾處穴道,將兩塊邀宴銅牌取了去,這會兒早就去得遠了。」

白萬劍道:「媽,爹爹年邁,身子又未曾復元,如何去得?該由兒子去才是。」

史婆婆森然道:「你到今日,還是不明白自己的老子。」說著邁步走出石牢。

白萬劍道:「媽,你……你去那裡?」史婆婆道:「我是金烏派掌門人,也有資格去俠客島。」白萬劍心亂如麻,尋思:「大伙兒都去一拚,盡數死在俠客島上,也就是了。」

第十七回 自大成狂

第十七回 自大成狂

這二三百人群相鬥毆,都是穿一色衣服,使一般兵刃,誰友誰敵,倒也不易分辨。本來四支和長門鬥,三支和四支鬥,二支和五支鬥,到得後來,本支師兄弟間素有嫌隙的,乘著這個機會,或明攻、或暗襲,也都廝殺起來,局面混亂已極。

忽聽得砰 一聲響,兩扇廳門脫鈕飛出,一人朗聲說道:「俠客島賞善罰惡使者,前來拜見雪山派掌門人!」語音清朗,竟將數百人大呼酣戰之聲也壓了下去。

眾人都大吃一驚,有人便即罷手停鬥,躍在一旁。漸漸罷鬥之人越來越多,過不片時,人人都退向牆邊,目光齊望廳門,大廳中除了傷者的呻吟之外,更無別般聲息。又過片刻,連身受重傷之人也都住口止喚,瞧向廳門。

廳門口並肩站著二人,一胖一瘦。石破天見是張三、李四到了,險些兒失聲呼叫,但隨即想起自己假扮石中玉,不能在此刻表露身份。

張三笑嘻嘻的道:「難怪雪山派武功馳譽天下,為別派所不及。原來貴派同門習練武功之時,竟然是真砍真殺。如此認真,嘿嘿,難得,難得!佩服,佩服!」

那姓廖的名叫廖自礪,踏上一步,說道:「尊駕二位便是俠客島的賞善罰惡使者麼?」

張三道:「正是。不知那一位是雪山派掌門人?我們奉俠客島島主之命,手持銅牌前來,邀請貴派掌門人赴敝島相敘,喝一碗臘八粥。」說著探手入懷,取出兩塊銅牌,轉頭向李四道:「聽說雪山派掌門人是威德先生白老爺子,這裡的人,似乎都不像啊。」李四搖頭道:「我瞧著也不像。」

廖自礪道:「姓白的早已死了,新的掌門人……」他一言未畢,封萬裡接口罵道:「放屁!威德先生並沒死,不過……」廖自礪怒道:「你對師叔說話,是這等模樣麼?」封萬裡道:「你這種人,也配做師叔!」

廖自礪長劍直指,便向他刺去。封萬裡舉劍擋開,退了一步。廖自礪殺得紅了雙眼,仗劍直上。一名長門弟子上前招架。跟著成自學、齊自勉、樑自進紛紛揮劍,又殺成一團。

雪山派這場大變,關涉重大,成、齊、廖、樑四個師兄弟互相牽制,互相嫉忌,長門處境雖然不利,實力卻也殊不可侮,因此雖有賞善罰惡使者在場,但本支面臨生死存亡的大關頭,各人竟不放鬆半步,均盼先在內爭中佔了上風,再來處置銅牌邀宴之事。

張三笑道:「各位專心研習劍法,發揚武學,原是大大的美事,但來日方長,卻也不爭這片刻。雪山派掌門人到底是那一位?」說著緩步上前,雙手伸出,亂抓亂拿,只聽得嗆  響聲不絕,七八柄長劍都已投在地下。成、齊、廖、樑四人以及封萬裡與幾名二代弟子手中的長劍,不知如何竟都給他奪下,拋擲在地。各人只感到胳膊一震,兵刃便已離手。

這一來,廳上眾人無不駭然失色,才知來人武功之高,實是匪夷所思。各人登時忘卻了內爭,記起武林中所盛傳賞善罰惡使者所到之處、整個門派盡遭屠滅的種種故事,不自禁的都覺全身毛管豎立,好些人更牙齒相擊,身子發抖。

先前各人均想凌霄城偏處西域,極少與中土武林人士往還,這邀宴銅牌未見得會送到雪山派來﹔而善惡二使的武功只是得諸傳聞,多半言過其實,未必真有這等厲害﹔再則雪山派有掌門人威德先生白自在大樹遮蔭,便有天大的禍事,也自有他挺身抵擋,因此於這件事誰也沒有在意。豈知突然之間,預想不會來的人終究來了,所顯示的武功只有比傳聞的更高,而遮蔭的大樹又偏偏給自己砍倒了。過去三十年中,所有前赴俠客島的掌門人,沒一人能活著回來,此時誰做了雪山派掌門人,便等如是自殺一般。

還在片刻之前,五支互爭雄長,均盼由本支首腦出任掌門。五支由勾心鬥角的暗鬥,進而為揮劍砍殺的明爭,驀地裡情勢急轉直下,封、成、齊、廖、樑五人一怔之間,不約而同的伸手指出,說道:「是他!他是掌門人!」

霎時之間,大廳中寂靜無聲。

僵持片刻,廖自礪道:「三師哥年紀最大,順理成章,自當接任本派掌門。」齊自勉道:「年紀大有什麼用?廖師弟武功既高,門下又是人才濟濟,這次行事,以你出力最多。要是廖師弟不做掌門,就算旁人作了,這位子也決計坐不穩。」樑自進冷冷的道:「本門掌門人本來是大師兄,大師兄不做,當然是二師兄做,那有什麼可爭的?」成自學道:「咱四人中論到足智多謀,還推五師弟。我讚成由五師弟來擔當大任。須知今日之事,乃是鬥智不鬥力。」廖自礪道:「掌門人本來是長門一支,齊師哥既然不肯做,那麼由長門中的封師侄接任,大伙兒也無異言,至少我姓廖的大表讚成。」封萬裡道:「剛才有人大聲叱喝,要將長門一支的弟子盡數殺了,不知是誰放的狗屁?」廖自礪雙眉陡豎,待要怒罵,但轉念一想,強自忍耐,說道:「事到臨頭,臨陣退縮,未免太也無恥。」

五人你一言,我一語,都是推舉別人出任掌門。

張三笑吟吟的聽著,不發一言。李四卻耐不住了,喝道:「到底那一個是掌門人?你們這般的吵下去,再吵十天半月也不會有結果,我們可不能多等。」

樑自進道:「成師哥,你快答應了吧,別要惹得出禍事來,都是你一個人牽累了大家。」成自學怒道:「為什麼是我牽累了大家,卻不是你?」五人又是吵嚷不休。

張三笑道:「我倒有個主意在此。你們五位以武功決勝敗,誰的攻夫最強,誰便是雪山派的掌門。」五人面面相覷,你瞧我一眼,我瞧你一眼,均不接嘴。

張三又道:「適才我二人進來之時,你們五位正在動手廝殺,猜想一來是研討武功,二來是憑強弱定掌門。我二人進來得快了,打斷了列位的雅興。這樣吧,你們接著打下去,不到一個時辰,勝敗必分。否則的話,我這個兄弟性子最急,一個時辰中辦不完這件事,他只怕要將雪山派盡數誅滅了。那時誰也做不成掌門,反而不美。一、二、三!這就動手吧!」

刷的一聲,廖自礪第一個拔出劍來。

張三忽道:「站在窗外偷瞧的,想必也都是雪山派的人了,一起都請進來吧!既是憑武功強弱以定掌門,那就不論輩份大小,人人都可出手。」袍袖向後拂出,砰的一聲響,兩扇長窗為他袖風所激,直飛了出去。

史婆婆道:「進去吧!」左手拉著阿繡,右手拉著石破天,三人並肩走進廳去。

廳上眾人一見,無不變色。成、齊、廖、樑四人各執兵刃,將史婆婆等三人圍住了。史婆婆只是嘿嘿冷笑,並不作聲。封萬裡卻上前躬身行禮,顫聲道:「參… …參……參見師……師……娘!」

石破天心中一驚:「怎麼我師父是他的師娘?」史婆婆雙眼向天,渾不理睬。

張三笑道:「很好,很好!這位冒充長樂幫主的小朋友,卻回到雪山派來啦!二弟,你瞧這家伙跟咱們三弟可真有多像!」李四點頭道:「就是有點兒油腔滑調,賊頭狗腦!那裡有漂亮妞兒,他就往那裡鑽。」

石破天心道:「大哥、二哥也當我是石中玉。我只要不說話,他們便認我不出。」

張三說道:「原來這位婆婆是白老夫人,多有失敬。你的師弟們看上了白老爺子的掌門之位,正在較量武功,爭奪大位,好吧!大伙兒這便開始!」

史婆婆滿臉鄙夷之色,攜著石破天和阿繡二人,昂首而前。成自學等四人不敢阻攔,眼睜睜瞧著她往太師椅中一坐。

李四喝道:「你們還不動手,更待何時?」成自學道:「不錯!」興劍向樑自進刺去。樑自進揮劍擋開,腳下踉蹌,站立不定,說道:「成師哥劍底留情,小弟不是你對手!」這邊廖自礪和齊自勉也作對兒鬥了起來。

四人只拆得十余招,旁觀眾人無不暗暗搖頭,但見四人劍招中漏洞百出,發招不是全無準頭,便是有氣沒力,那有半點雪山派第一代名手的風范?便是只學過一兩年劍法的少年,只怕也比他們強上幾分。顯而易見,這四人此刻不是『爭勝』,而是在『爭敗』,人人不肯做雪山派掌門,只是事出無奈,勉強出手,只盼輸在對方劍下。

可是既然人同此心,那就誰也不易落敗。樑自進身子一斜,向成自學的劍尖撞將過去。成自學叫聲:「啊喲!」左膝突然軟倒,劍拄向地下。廖自礪挺劍刺向齊自勉,但見對方不閃不避,呆若木雞,這一劍便要刺中他的肩頭,忙回劍轉身,將背心要害賣給對方。

張三哈哈大笑,說道:「老二,咱二人足跡遍天下,這般精採的比武,今卻是破題兒第一遭得見,當直是大開眼界。難怪雪山派武功獨步當世,果然是與眾不同。」

史婆婆厲聲喝道:「萬裡,你把掌門人和長門弟子都關在那裡?快去放出來!」

封萬裡顫抖聲道:「是……是廖師叔關的,弟子確實不知。」史婆婆道:「你知道也好,不知也好,不快去放了出來,我立時便將你斃了!」封萬裡道:「是,是,弟子這就立刻去找。」說著轉身便欲出廳。

張三笑道:「且慢!閣下也是雪山掌門的繼承人,豈可貿然出去?你!你!你!你!」連指四名雪山弟子,說道:「你們四人,去把監禁著的眾人都帶到這裡來,少了一個,你們的腦袋便像這樣。」右手一探,向廳中木柱抓去,柱子上登時現出一個大洞,只見他手指縫中木悄紛紛而落。

那四名雪山弟子不由自主的都打了個寒戰,只見張三的目光射向自己腦袋,右手五指抖動,像是要向自己頭上抓一把似的,當即喏喏連聲,走出廳去。

這時成、齊、廖、樑四人兀自在你一劍、我一劍的假鬥不休。四人聽了張三的譏嘲,都已不敢在招數上故露破綻,因此內勁固然惟恐不弱,姿式卻是只怕不狠,厲聲吆喝之余,再輔以咬牙切齒,橫眉怒目,他四人先前真是性命相拚,神情也沒這般兇神惡煞般猙獰可怖。只見劍去如風,招招落空,掌來似電,輕軟勝綿。

史婆婆越看越惱,喝道:「這些鬼把式,也算是雪山派的武功吧?凌霄城的臉面可給你們丟得幹幹淨淨了。」轉頭向石破天道:「徒兒,拿了這把刀去,將他們每一個的手臂都砍一條下來。」

石破天在張三、李四面前不敢開口出聲,只得接過單刀,向成自學一指,揮刀砍去。

成自學聽得史婆婆叫人砍自己的臂膀,這可不是鬧著玩的,眼見他單刀砍到,忙揮劍擋開,這一劍守中含攻,凝重狠辣,不知不覺顯出了雪山劍法的真功夫來。

張三喝彩道:「這一劍才像個樣子。」

石破天心念一動:「大哥二哥知道我內力不錯,倘若我憑內力取勝,他們便認出我是狗雜種了。我既冒充石中玉,便只有使雪山劍法。」當下揮刀斜刺,使一招雪山劍法的『暗香疏影』。成自學見他招數平平,心下不再忌憚,運劍封住了要害,數招之後,引得他一刀刺向自己左腿,假裝封擋不及,「啊喲」一聲,刀尖已在他腿上劃了一道口子。成自學投劍於地,淒然嘆道:「英雄出在少年,老頭子是不中用的了。」

樑自進揮劍向石破天肩頭削下,喝道:「你這小子無法無天,連師叔祖也敢傷害!」他對石破天所使劍法自是了然於胸,數招之間,便引得他以一招『黃沙莽莽』在自己左臂輕輕掠過,登時跌出三步,左膝跪倒,大叫:「不得了,不得了,這條手臂險些給這小子砍下來了。」跟著齊自勉和廖自礪雙戰石破天,各使巧招,讓他刀鋒在自己身上劃破一些皮肉,雙雙認輸退下。一個連連搖頭,黯然神傷﹔一個暴跳如雷,破口大罵。

史婆婆厲聲道:「你們輸了給這孩兒,那是甘心奉他為掌門了?」

成、齊、廖、樑四人一般的心思:「奉他為掌門,只不過送他上俠客島去做替死鬼,有何不可?」成自學道:「兩位使者先生定下規矩,要我們各憑武功爭奪掌門。我藝不如人,以大事小,那也是無法可想。」齊、廖、樑三人隨聲附和。

史婆婆道:「你們服是不服?」四人齊聲道:「口服心服,更無異言。」心中卻想:「待這兩個惡人走後,凌霄城中還不是我們的天下?諒一個老婆子和一個小鬼有何作為?」史婆婆道:「那麼怎不參拜新任雪山派掌門?」想到金烏派開山大弟子居然做了雪山派掌門人,心中樂不可支,一時卻沒想到,此舉不免要令這位金烏派大弟子兼雪山派掌門人小命不保。

忽然廳外有人厲聲喝道:「誰是新任雪山派掌門?」正是白萬劍的聲音,跟著鐵鏈嗆 聲響,走進數十人來。這些人手足都鎖在鐐銬之中,白萬劍當先,其後是耿萬鐘、柯萬鈞、王萬仞、呼延萬善、聞萬夫、汪萬翼、花萬紫等一幹新自中原歸來的長門弟子。

白萬劍一見史婆婆,叫道:「媽,你回來了!」聲音中充滿驚喜之情。

石破天先前聽封萬裡叫史婆婆為師娘,已隱約料到她是白自在的夫人,此刻聽白萬劍呼她為娘,自是更無疑惑,只是好生奇怪:「我師父既是雪山派掌門人的夫人,為什麼要另創金烏派,又口口聲聲說金烏派武功是雪山派的克星?」

阿繡奔到白萬劍身前,叫道:「爹爹!」

史婆婆既是白萬劍的母親,阿繡自是白萬劍的女兒了,可是她這一聲「爹爹」,還是讓石破天大吃一驚。

白萬劍大喜,顫聲道:「阿繡,你……你……沒死?」

史婆婆冷冷的道:「她自然沒死!難道都像你這般膿包鼻涕虫?虧你還有臉來叫我一聲媽!我生了你這混蛋,恨不得一頭撞死了幹淨!老子給人家關了起來,自己身上叮叮噹噹的戴上這一大堆廢銅爛鐵,臭美啦,是不是?什麼『氣寒西北』?你是『氣死西北』!他媽的什麼雪山派,戴上手銬腳鐐,是雪山派的什麼高明武功啊?老的是混蛋,小的也是混蛋,他媽的師弟、徒弟、徒子、徒孫,一古腦兒都是混蛋,乘早給我改名作混蛋派是正經!」

白萬劍等她罵了一陣,才道:「媽,孩兒和眾師弟並非武功不敵,為人所擒,乃是這些反賊暗使奸計。他……」手指廖自礪,氣憤憤的道:「這家伙扮作了爹爹,在被窩中暗藏機關,孩兒這才失手……」史婆婆怒斥:「你這小混蛋更加不成話了,認錯了旁人,倒也罷了,連自己爹爹也都認錯,還算是人麼?」

石破天心想:「認錯爹爹,也不算希奇。石莊主、石夫人就認錯我是他們的兒子,連帶我也認錯了爹爹。唉,不知我的爹爹到底是誰。」

白萬劍自幼給母親打罵慣了,此刻給她當眾大罵,雖感羞愧,也不如何放在心上,只是記掛著父親的安危,問道:「媽,爹爹可平安麼?」史婆婆怒道:「老混蛋是死是活,你小混蛋不知道,我又怎麼知道?老混蛋活在世上丟人現眼,讓師弟和徒弟們給關了起來,還不如早早死了的好!」白萬劍聽了,知道父親只是給本門叛徒監禁了,性命卻是無礙,心中登時大慰,道:「謝天謝地,爹爹平安!」

史婆婆罵道:「平安個屁!」她口中怒罵,心中卻也著實關懷,向成自學等道:「你們把大師兄關在那裡?怎麼還不放他出來?」成自學道:「大師兄脾氣大得緊,誰也不敢走近一步,一近身他便要殺人。」史婆婆臉上掠過一絲喜色,道:「好,好,好!這老混蛋自以為武功天下第一,驕傲狂妄,不可一世,讓他多受些折磨,也是應得之報。」

李四聽她怒罵不休,終於插口道:「到底那一個是混蛋派的掌門人?」

史婆婆霍地站起,踏上兩步,戟指喝道:「『混蛋派』三字,豈是你這混蛋說得的?我自罵我老公、兒子,你是什麼東西,膽敢出言辱我雪山派?你武功高強,不妨一掌把老身打死了,要在我面前罵人,卻是不能!」

旁人聽到她如此對李四疾言厲色的喝罵,無不手心中捏了一把冷汗,均知李四若是一怒出手,史婆婆萬無幸理。石破天幌身擋在史婆婆之前,倘若李四出手傷她,便代為擋架。白萬劍苦於手足失卻自由,只暗暗叫苦。那知李四只笑了笑,說道:「好吧!是我失言,這裡謝過,請白老夫人恕罪!那麼雪山派的掌門人到底是那一位?」

史婆婆向石破天一指,說道:「這少年已打敗了成、齊、廖、樑四個叛徒,他們奉他為雪山派掌門,有那一個不服?」

白萬劍大聲道:「孩兒不服,要和他比劃!」

史婆婆道:「好!把各人的銬鐐開了!」

成、齊、廖、樑四人面面相覷,均想:「若將長門弟子放了出來,這群大虫再也不可復制。咱們犯上作亂的四支,那是死無斃身之地了。但眼前情勢,若是不放,卻又不成。」

廖自礪轉頭向白萬劍道:「你是我手下敗將,我都服了,你又憑什麼不服?」白萬劍怒道:「你這犯上作亂的逆賊,我恨不得將你碎屍萬段。你暗使卑鄙行逕,居然還有臉跟我說話?說什麼是你手下敗將?」

原來白自在的師父早死,成、齊、廖、樑四人的武功大半系由白自在所授。白自在和四個師弟名雖同門,實系師徒。雪山派武功以招數變幻見長,內力修為卻無獨到之秘。白自在早年以機緣巧合,服食雪山上異蛇的蛇膽蛇血,得以內力大增,雄渾內力再加上精微招數,數十年來獨步西域。他傳授師弟和弟子之時,並未藏私,但他這內功卻由天授,非關人力,因此眾師弟的武功始終和他差著一大截。白自在逞強好勝,於巧服異物、大增內力之事始終秘而不宣,以示自己功夫之強,並非得自運氣。

四個師弟心中卻不免存了怨懟之意,以為師父臨終之時遺命大師兄傳授,大師兄卻有私心,將本門祖藝藏起一大半。再加白萬劍武功甚強,浸浸然有凌駕四個師叔之勢,成、齊、廖、樑四人更感不滿。只是白威德積威之下,誰都不敢有半點抱怨的言語。此番長門弟子中的精英盡數離山,而白自在突然心智失常,倒行逆施,凌霄城中人人朝不保夕。眾師弟既為勢所逼,又見有機可乘,這才發難。

便在此時,長門眾弟子回山。廖自礪躲在白自在床上,逼迫白自在的侍妾將白萬劍誘入房中探病,出其不意的將他擒住。自中原歸來的一眾長門弟子首腦就逮,余人或遭計擒,或被力服,盡數陷入牢籠。此刻白萬劍見到廖自礪,當真是恨得牙癢癢地。

廖自礪道:「你若不是我手下敗將,怎地手銬會戴上你的雙腕?我可既沒用暗器,又沒使迷藥!」

李四喝道:「這半天爭執不清,快將他手上銬鐐開了,兩個人好好鬥一場。」

廖自礪兀自猶豫,李四左手一探,夾手奪過他手中長劍,噹噹噹噹四聲,白萬劍的手銬足鐐一齊斷絕,卻是被他在霎時之間揮劍斬斷。這副銬鐐以精鋼鑄成,廖自礪的長劍雖是利器,卻非削鐵如泥的寶劍,被他運以渾厚內力一斫即斷,直如摧枯拉朽一般。銬鐐連著鐵鏈落地,白萬劍手足上卻連血痕也沒多上一條,眾人情不自禁的大聲喝採。幾名諂佞之徒為了討好李四,這個「好」字還叫得加倍漫長響亮。

白萬劍向來自負,極少服人,這時也忍不住說道:「佩服,佩服!」長門弟子之中早有人送過劍來。白萬劍呸的一聲,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,跟著提足踢了他一個筋鬥,罵道:「叛徒!」既為長門弟子,留在凌霄城中而安然無恙,自然是參與叛師逆謀了。

阿繡叫了聲:「爹!」倒持佩劍,送了過去。

白萬劍微微一笑,說道:「乖女兒!」他迭遭橫逆,只有見到母親和女兒健在,才是十分喜慰之事。他一轉過頭來,臉上慈和之色立時換作了憎恨,目光中如欲噴出火來,向廖自礪喝道:「你這本門叛逆,再也非我長輩,接招吧!」刷的一劍,刺了過去。

李四倒轉長劍,輕輕擋過了白萬劍這一劍,將劍柄塞入廖自礪手中。

二人這一展開劍招,卻是性命相撲的真鬥,各展平生絕藝,與適才成、齊、廖、樑的兒戲大不相同。雪山派第一代人物中,除白自在外,以廖自礪武功最高,他知白萬劍亟欲殺了自己,此刻出招那裡還有半分怠忽,一柄長劍使開來矯矢靈動,招招狠辣。白萬劍急於復仇雪恥,有些沉不住氣,貪於進攻,拆了三十余招後,一劍直刺,力道用得老了,被服廖自礪斜身閃過,還了一劍,嗤的一聲,削下他一牌衣袖。

阿繡「啊」的一聲驚呼。史婆婆罵道:「小混蛋,和老子一模一樣,老混蛋教出來的兒子,本來就沒多大用處。」

白萬劍心中一急,劍招更見散亂。廖自礪暗暗喜歡,猙笑道:「我早就說你是我手下敗將,難道還有假的?」他這句話,本想擾亂對方心神,由此取勝,不料弄巧反拙,白萬劍此次中原之行連遭挫折,令他增加了三分狠勁,聽得這譏嘲之言,並不發怒,反而深自收斂,連取了七招守勢。這七招一守,登時將戰局拉平,白萬劍劍招走上了綿密穩健的路子。

廖自礪繞著他身子急轉,口中嘲罵不停,劍光閃爍中,白萬劍一聲長嘯,刷刷刷連展三劍,第四劍青光閃處,擦的一聲響,廖自礪左腿齊膝而斷,大聲慘呼,倒在血泊之中。

白萬劍長劍斜豎,指著成自學道:「你過來!」劍鋒上的血水一滴滴的掉在地下。

成自學臉色慘白,手按劍柄,並不拔劍,過了一會才道:「你要做掌門人,自己……自己做好了,我不來跟你們爭。」

白萬劍目光向齊自勉、樑自進二人臉上掃去。齊樑二人都搖了搖頭。

史婆婆忽道:「打敗幾名叛徒,又有什麼了不起?」向石破天道:「徒兒,你去跟他比比,瞧是老混蛋的徒兒厲害,還是我的徒兒厲害。」

眾人聽了都大為詫異:「石中玉這小子明明是封萬裡的徒兒,怎麼是你的徒兒了?」

史婆婆喝道:「快上前!用刀不用劍,老混蛋教的劍法稀鬆平常,咱們的刀法可比他們厲害得多啦。」

石破天實不願與白萬劍比武,他是阿繡的父親,更不想得罪了他,只是一開口推卻,立時便會給張三、李四認出,當下倒提著單刀,站在史婆婆跟前,神色十分尷尬。

史婆婆道:「剛才我答允過你的事,你不想要了嗎?我要你立下一件大功,這事才算數。這件大功勞,就是去打敗這個老混蛋的徒兒。你倘若輸了,立即給我滾得遠遠的,永遠別想再見我一面,更別想再見阿繡。」

石破天伸左手搔了搔頭,大為詫異:「原來師父叫我立件大功,卻是去打敗她的親生兒子。此事當真奇怪之極。」臉上一片迷惘。

旁人卻都漸漸自以為明白了其中原由:「史婆婆要這小子做上雪山派掌門,好到俠客島去送死,以免他親兒死於非命。」只有白萬劍和阿繡二人,才真正懂得她的用意。

白自在和史婆婆這對夫妻都是性如烈火,平時史婆婆對丈夫總還容讓三分,心中卻是積忿已久。這次石中玉強奸阿繡不遂,害得阿繡失蹤,人人都以為她跳崖身亡,白自在不但斬斷了封萬裡的手臂,與史婆婆爭吵之下,盛怒中更打了妻子一個耳光。史婆婆大怒下山,湊巧在山谷深雪中救了阿繡,對這個耳光卻始終耿耿於心。她武功不及丈夫遠甚,一口氣無處可出,立志要教個徒弟出來打敗自己的兒子,那便是打敗白自在的徒弟,佔到丈夫的上風。

不過白萬劍認定石破天是石中玉,更不知他是母親的徒兒,於其中過節又不及阿繡的全部了然,當下向石破天瞪目而視,滿臉鄙夷之色。

史婆婆道:「怎麼?你瞧他不起麼?這少年拜了我為師,經我一番調教,已跟往日大不相同。現下你和他比武,倘若你勝得了他,算你的師父老混蛋厲害﹔若是你敗在他刀下,阿繡就是他的老婆了。」

白萬劍吃了一驚,道:「媽,此事萬萬不可,咱們阿繡豈能嫁這小子?」史婆婆笑道:「你若打敗了這小子,阿繡自然嫁他不成。否則你又怎能作得主?」白萬劍不禁暗暗有氣:「媽跟爹爹生氣,卻遷怒於我。你兒子若連這小子也鬥不過,當真枉在世上為人了。」史婆婆見他臉有怒容,喝道:「你心中不服,那就提劍上啊。空發狠勁有什麼用?」

白萬劍道:「是!」向石破天道:「你進招吧。」

石破天向阿繡望了一眼,見她嬌羞之中又帶著幾分關切,心想:「師父說倘若我輸了,永遠不能再見阿繡之面。這場比武,那是非勝不可的。」於是單刀下垂,左手抱住右拳,微微躬身,使的是『金烏刀法』第一招『開門揖盜』。他不知『開門揖盜』是罵人的話,白萬劍更不知這一招的名稱,見他姿式倒也恭謹,哼了一聲,長劍遞出,勢挾勁風。

石破天揮刀擋開,還了一刀。他曾在紫煙島上以一柄爛柴刀和白萬劍交過手,待得白萬劍使出雪山派中最粗淺的入門功夫時,他便無法招架。後來得石清夫婦指點武學的道理,才明白動手之際實須隨機而施,不能拘泥於招式。此番和白萬劍再度交手,既再不如首次那麼見招出招,依樣葫蘆,而出刀之時,將石清夫婦所教的武術訣竅也融入其中。他內刀到處,即是極平庸的招式,亦具極大威力,何況史婆婆與石清夫婦所教的皆是上乘功夫。

十余招一過,白萬劍暗暗心驚:「這小子從那裡學到了這麼高明的刀法?」想起當日在紫煙島上,曾和那個今日做了長樂幫幫主的少年比武,那人自稱是金烏派的開山大弟子,兩人刀法依稀有些相似,但變幻之奇,卻遠遠不及眼前這個石中玉了,尋思:「這二人相貌相似,莫非出於一師所授。我娘說經過她一番調教,難道當真是我娘所教的?」

史婆婆與白自在新婚不久,兩人談論武功,所見不合,便動手試招,史婆婆自然不敵。白自在隨即住手,自吹自擂一番。史婆婆恥於武功不及丈夫,此後再不顯示過一招半式,因此連白萬劍也絲毫不知母親的武功家數。

又拆數招,白萬劍橫劍削來,石破天舉刀擋格,當的一聲,火光四濺,白萬劍只覺一股大力猛撞過來,震得他右臂酸麻,胸口劇痛,心下更是吃驚,不由得退了三步。

石破天並不追擊,轉頭向史婆婆瞧去,意思是問:「我這算是勝了吧?」

但白萬劍越遇勁敵,勇氣越增。阿繡既然無恙,本來對石中玉的切齒之恨已消了十之八九,但對他奸猾無行的鄙視之意卻未稍減,何況他是本門後輩,若是輸在他手下,這口氣如何嚥得下去?喝道:「小子,看劍!」搶上三步,挺劍刺出。待得石中玉舉刀招架,白萬劍不再和他兵刃相碰,立時變招,帶轉劍鋒,斜削敵喉。這一招『雪泥鴻爪』出劍部位極巧,發揮了雪山派劍法的絕藝。

張三讚道:「好劍法!」石破天橫刀揮出,斫他手臂,用上了金烏刀法中的『踏雪尋梅』,正好是這一招雪山劍法的克星。在雪地中踐踏而過,尋梅也好,尋狗也好,那還有什麼雪泥鴻爪的痕跡?

張三又讚道:「好刀法!」

二人越鬥越快,白萬劍勝在劍法純熟,石破天則在內力上大佔便宜。堪堪又拆了二十余招,石破天挺刀中宮直進,勢道凌厲,白萬劍不及避讓,迫得橫劍擋格,只聽得喀的一聲,手中長劍竟被震斷。石破天立時收刀,向後退開。白萬劍臉色鐵青,從身旁雪山弟子手中搶過一柄長劍,又向石破天刺來。

石破天劇鬥漸酣,休內積蓄著的內力不斷生發出來,每一刀之出都令對方抵擋為艱,刀刃上更含了強勁無比的勁力,拆不上數招,喀的一聲,又將白萬劍長劍震斷。白萬劍換劍再戰,第四招上又跟著斷了。白萬劍提著斷劍,大聲道:「你內力遠勝於我,招數上我卻未輸給你。」擲下斷劍,反手抓過一柄長劍,搶身又上。

石破天斜身閃開,只盼史婆婆下令罷鬥,不住向她瞧去,卻見她笑吟吟的甚有得色,又見阿繡站在婆婆身旁,眼光中卻大有關切擔憂之意。石破天心中驀地一動,想起當日在紫煙島上她曾諄諄叮囑,和人比武時不可趕盡殺絕,得饒人處且饒人:「大哥,武林人士大都甚是好名。一個成名人物給你打得重傷倒沒什麼,但如敗在你的手下,往往比死還要難過。」眼見白萬劍臉色凝重,心想:「他是雪山派中大有名望之人,當著這許多人之前,我若將他打敗,豈不是令他臉上無光?但如我輸了給他,師父又不許我再見阿繡。那便如何是好?是了,我使出阿繡教我的那招『旁敲側擊』,打個不勝不敗便是。」想及此處,腦中突然轉過一個念頭,登時恍然大悟:「那天我答允阿繡,與人比武之時決不起盡殺絕,得饒人處且饒人,她感激不盡,竟向我下拜。當時她那一拜,自是為著今日之戰了。若不是為了她親生的爹爹,她何必向我下拜?那日她見到史婆婆所教我的刀法,已料到她父親多半不敵。」當下向左砍出一刀,又向右砍出一刀,胸口立時門戶大開。

白萬劍鬥得興起,鬥見對方露出破綻,想也不想便挺劍中宮直進。

正在此時,石破天揮刀在身前虛劈而落。白萬劍長劍劍尖離他胸口尚有尺許,已觸到他這一刀下砍的內勁,只覺全身大震,如觸雷電,長劍只震得嗡嗡直響,顫動不已。

石破天又退了兩步,心想:「我已震斷他三柄長劍,若要打成平手,他也非震斷我的單刀不可。」手上暗運內勁,喀喇一聲,單刀的刀刃已憑空斷為兩截,倒似是被白萬劍劍上的勁力震斷一般。

阿繡吁了口長氣,如釋重負,高聲叫道:「爹爹,大哥,你們兩個鬥成平手,誰也沒勝誰!」轉頭向石破天望去,嫣然一笑,心想:「你總算記得我從前的說話,體會到了我的用心。」郎君處事得體,對己情義深重,心下喜不自勝。

白萬劍臉上卻已全無血色,將手中長劍直插入地,沒入大半,向石破天道:「你手下容讓,姓白的豈有不知?你沒叫我當眾出醜,足感盛情。」

史婆婆十分得意,說道:「孩兒,你不用難過。這路刀法是娘教他的,回頭我也一般的傳你便是。你輸了給他,便是輸了給娘,咱們娘兒還分什麼彼此?」先前她一肚子怒火,是以『老混蛋』、『小混蛋』的罵個不休,待見石破天以金烏刀法打敗了她兒子,自己終於佔到了丈夫上風,大喜之下,便安慰起兒子來。

白萬劍啼笑皆非,只得道:「娘的刀法果然厲害,只怕孩兒太蠢,學不會。」

史婆婆走到他身邊,輕輕撫摸他的頭發,一臉愛憐橫溢的神氣,說道:「你比這傻小子聰明得多了,他學得會,你怎麼學不會?」轉頭向石破天道:「快向你岳父磕頭陪罪。」

石破天一怔之下,這才會意,又驚又喜,忙向白萬劍磕下頭去。

白萬劍閃身避開,厲聲道:「且慢,此事容緩再議。」向史婆婆道:「娘,這小子武功雖高,為人卻是輕薄無行,莫要誤了阿繡的終身。」

只聽得李四朗聲道:「好了,好了!你招他做女婿也罷,不招也罷,咱們這杯喜酒,終究是不喝的了。我看雪山派之中,武功沒人能勝得了這小兄弟的。是不是便由他做掌門人?大家服是不服?」

白萬劍、成自學以及雪山群弟子誰都沒有出聲,有的自忖武功不及,有的更盼他做了掌門人後,即刻便到俠客島去送死。大廳上寂靜一片,更無異議。

張三從懷中取出兩塊銅錢牌,笑道:「恭喜兄弟又做了雪山派的掌門人,這兩塊銅牌一並接過去吧!」說著左眼向著石破天眨了幾眨。

石破天一怔:「大哥認了我出來?我一句話也沒說,卻在那裡露出了破綻?」他那知張三、李四武功既高,見識也是高人一等,他雖然不作一聲,言語舉止中並未露出破綻,但適才與白萬劍動手過招,刀法也還罷了,內力之強,卻是江湖上罕見罕聞。張三、李四曾和他賭飲毒酒,對他的內力極為心折,豈有認不出之理?

石破天見銅牌遞到自己身前,心想:「反正我在長樂幫中已接過銅牌,一次是死,兩次也不過是死,再接一次,又有何妨?」正要伸手去接,忽聽史婆婆喝道:「且慢!」

石破天縮手回頭,瞧著史婆婆,只聽她道:「這雪山派掌門之位,言明全憑武功而決,算是你奪到了。不過我見老混蛋當了掌門人,狂妄自大,威風不可一世,我倒也想噹噹掌門人,過一過癮。孩兒,你將這掌門之位讓給我吧!」石破天愕然道:「我……我讓給你?」

史婆婆此舉全是愛惜他與阿繡的一片至情厚意,不願他去俠客島送了性命。她自己風燭殘年,多活幾年,少活幾年,也沒什麼分別,至於石破天在長樂幫中已接過銅牌之事,她卻一無所知,當下怒道:「怎麼?你不肯嗎?那麼咱們就比劃比劃,憑武功而定掌門。」石破天見她發怒,不敢再說,又想起無意之中竟然開了口,忙道:「是,是!」躬身退開。史婆婆哈哈一笑,說道:「我當雪山派的掌門,有誰不服?」

眾人面面相覷,均想這變故來得奇怪之極,但仍是誰也不發一言。

史婆婆踏步上前,從張三手中接過兩塊銅牌,說道:「雪山派新任掌門人白門史氏,多謝貴島奉邀,定當於期前趕到便是。」

張三哈哈一笑,說道:「白老夫人,銅牌雖然是你親手接了,但若威德先生待會跟你比武,又搶了過去,你這掌門人還是做不成吧?好吧,你夫婦待會再決勝敗,那一位武功高強,便是雪山派掌門人。」和李四相視一笑,轉身出了大門。

倏忽之間,只聽得兩人大笑之聲已在十余丈外。

史婆婆居中往太師椅上一坐,冷冷的道:「將這些人身上的銬鐐都給打開了。」

樑自進道:「你憑什麼發施號令?雪山派掌門大位,豈能如此兒戲的私相授受?」成自學、齊自勉同聲附和:「你使刀不使劍,並非雪山派家數,怎能為本派掌門?」

當張三、李四站在廳中之時,各人想的均是如何盡早送走這兩個煞星,只盼有人出頭答應赴俠客島送死,免了眾人的大劫。但二人一去,各人噩運已過,便即想到自己犯了叛逆重罪,真由史婆婆來做掌門人,她定要追究報復,那可是性命攸關、非同小可之事。登時大廳之上許多人都鼓噪起來。

史婆婆道:「好吧,你們不服我做掌門,那也無妨。」雙手拿著那兩塊銅牌,叮叮噹噹的敲得直響,說道:「那一個想做掌門,想去俠客島喝臘八粥,盡管來拿銅牌好了。剛才那胖子說過,銅牌雖是我接的,雪山派掌門人之位,仍可再憑武功而定。」目光向成自學、齊自勉、樑自進各人臉上逐一掃去。各人都轉過了頭,不敢和她目光相觸。

封萬裡道:「啟稟師娘:大伙兒犯上作亂,忤逆了師父,實是罪該萬死,但其中卻實有不得已的苦衷。」說著雙膝跪地,連連磕頭,說道:「師娘來做本派掌門,那是再好不過。師娘要殺弟子,弟子甘願領死,但請師娘赦了旁人之罪,以安眾人之心,免得本派之中再起自相殘殺的大禍。」

史婆婆道:「你師父脾氣不好,我豈有不知?他斷你一臂,就是大大不該。到底此事如何而起,你且說來聽聽。」

封萬裡又磕了兩個頭,說道:「自從師娘和白師哥、眾師弟下山之後,師父每日裡都大發脾氣。本門弟子受他老人家打罵,那是小事,大家受師門重恩,又怎敢生什麼怨言?半個月前,忽有兩個老人前來拜訪師父,乃是兩兄弟。一個叫丁不三,一個叫丁不四。」

史婆婆吃了一驚,道:「丁不四……丁不四?這家伙到凌霄城來幹什麼?」

封萬裡道:「這兩個老兒到凌霄城後,便和師父在書房中密談,說的是什麼話,弟子們都不得知,只知道這兩個老家伙得罪了師父,三個人大聲爭吵起來。徒兒們心想師父何等身份,豈能親自出手料理這兩個來歷不明之輩,是以都守在書房之外。只待師父有命,便沖進去將這兩個老家伙攆了出去。但聽得師父十分生氣,和那丁不四對罵,說什麼『碧螺山』、『紫煙島』,又提到一個女子的名字,叫什麼『小翠』的。」

史婆婆哼的一聲,臉色一沉,但想眾徒兒不知自己的閨名叫做小翠,說穿了反而不美,只問:「後來怎樣?」

封萬裡道:「後來也不知如何動上了手,只聽得書房中掌風呼呼大作,大伙兒沒奉師父號令,也不敢進去。過了一會,牆壁一塊一塊的震了下來,我們才見到師父是在和丁不四動手,那丁不三卻是袖手旁觀。兩人掌風激盪,將書房的四堵牆壁都震坍了。鬥了一會,丁不四終究不敵師父的神勇,給師父一拳打在胸口,吐了幾口鮮血。」史婆婆「啊」的一聲。

封萬裡續道:「師父跟著又是一掌拍去,那丁不三出手攔住,說道:『勝敗既分,還打什麼?又不是什麼不共戴天的大仇?』扶著丁不四,兩個人就此出了凌霄城。」

史婆婆點頭道:「他們走了?以後有沒有再來?」

封萬裡道:「這兩個老兒沒再來過,但師父卻從此神智有些失常,整日只是哈哈大笑,自言自語:『丁不四這老賊以前就是我手下敗將,這一次總輸得服了吧?他說小翠曾隨他到過碧螺山上……』」史婆婆怒喝:「胡說,那有此事?」封萬裡道:「是,是,師父也說:『胡說,那有此事?這老賊明明騙人,小翠憑什麼到他的碧螺山去?不過……別要聽信了他的花言巧語,一時拿不定主意……』」史婆婆臉色鐵青,喝道:「老混蛋胡說八道,那有什麼拿不定主意的?」封萬裡不明其意,只得順口道:「是,是!」

史婆婆又問:「老混蛋又說了些什麼?」封萬裡道:「你老人家問的是師父?」史婆婆道:「自然是了。」封萬裡道:「師父從此心事重重,老是說:『她去了碧螺山沒有?一定沒去。可是她一個人浪盪江湖,寂寞無聊之際,過去聊聊天,那也難說得很,難說很很。說不定舊情未忘,藕斷絲連。』」

史婆婆又哼了一聲,罵道:「放屁!」

封萬裡跪在地下,神色甚是尷尬,倘若應一聲「是」,便承認師父的話是「放屁」。

史婆婆道:「你站起來再說,後來又怎樣?」

封萬裡磕了個頭,道:「多謝師娘。」站起身來,說道:「又過了兩天,師父忽然不住的高聲大笑,見了人便問:『你說普天之下,誰的武功最高?』大伙兒總答:『自然是咱們雪山派掌門人最高。』瞧師父的神情,和往日實在大不相同。他有時又問:『我的武功怎樣高法?』大伙兒總答:『掌門人內力既獨步天下,劍法更是當世無敵,其實掌門人根本不必用劍,便已打遍天下無敵手了。』他聽我們這樣回答,便笑笑不作聲,顯得很是高興。這天他在院子中撞到陸師弟,問他:『我的武功和少林派的普法大師相比,到底誰高?』陸師弟如何回答,我們都沒聽見,只是後來見到他腦袋被師父一掌打得稀爛,死在當地。」

史婆婆嘆了口氣,神色黯然,說道:「阿陸這孩子本來就是戇頭戇腦的,卻又怎知是你師父下的手?」

封萬裡道:「我們見陸師弟死得很慘,只道凌霄城中有敵入侵,忙去稟告師父。那知師父卻哈哈大笑,說道:『該死,死得好!我問他,我和少林派普法大師二人,到底武功誰高?這小子說道,自從少林派掌門人妙諦大師死在俠客島上之後,聽說少林寺中以普法大師武功居首。這話是不錯的,可是他跟著便胡說八道了,說什麼本派功夫長於劍招變幻,少林武功卻是博大精深,七十二門絕技俱有高深造詣。以劍法而言,本派勝於少林,以總的武功來說,少林開派千余年,能人輩出,或許會較本派所得為多。』」

史婆婆道:「這麼回答很不錯啊,阿陸這孩子,幾時學得口齒這般伶俐了?就算以劍法而論,雪山劍法也不見得便在人家達摩劍法之上。嗯,那老混蛋又怎樣說?」

封萬裡道:「師娘斥罵師父,弟子不敢接口。」史婆婆怒道:「這會兒你倒又尊敬起師父來啦!哼,我沒上凌霄城之時,怎麼又敢勾結叛徒,忤逆師父?」封萬裡雙膝跪地,磕頭道:「弟子罪該萬死。」

史婆婆道:「哼,老混蛋門下,個個都是萬字排行,人人都有個挺會臭美的好字眼,依我說,個個罪該萬死,都該叫作萬死才是,封萬死、白萬死、耿萬死、王萬死、柯萬死、呼延萬死、花萬死……」她每說一個名字,眼光便逐一射向眾弟子臉上。耿萬鐘、王萬仞等內心有愧,都低下頭去。史婆婆喝道:「起來,後來你師父又怎樣說?」

封萬裡道:「是!」站起身來,續道:「師父說道:『這小子說本派和少林派武功各有千秋,便是說我和普法這禿驢難分上下了,該死,該死!我威德先生白自在不但武功天下無雙,而且上下五千年,縱橫數萬裡,古往今來,沒一個及得上我。』」

史婆婆罵道:「呸,大言不慚。」

封萬裡道:「我們看師父說這些話時,神智已有點兒失常,作不得真的。好在這裡都是自己人,否則傳了出去,只怕給別派武師們當作笑柄。當時大伙兒面面相覷,誰都不敢說什麼。師父怒道:『你們都是啞巴麼?為什麼不說話?我的話不對,是不是?』他指著蘇師弟問道:『萬虹,你說師父的話對不對?』蘇師弟只得答道:『師父的話,當然是對的。』師父怒道:『對就是對,錯就是錯,有什麼當然不當然的。我問你,師父的武功高到怎樣?』蘇師弟戰戰兢兢的道:『師父的功深不可測,古往今來,唯師父一人而已。本派的武功全在師父一人手中發揚光大。』師父卻又大發脾氣,喝道『依你這麼說,我的功夫都是從前人手中學來的了?你錯了,壓根兒錯了。雪山派功夫,是我自己獨創的。什麼祖師爺爺開創雪山派,都是騙人的鬼話。祖師爺傳下來的劍譜、拳譜,大家都見過了,有沒有我的武功高明?』蘇師弟只得道:『恐怕不及師父高明。』」

史婆婆嘆道:「你師父狂妄自大的性子由來已久,他自三十歲上當了本派掌門,此後一直沒遇上勝過他的對手,便自以為武功天下第一,說到少林、武當這些名門大派之時,他總是不以為然,說是浪得虛名,何足道哉。想不到這狂妄自大的性子越來越厲害,竟連創派祖師爺也不瞧在眼裡了。萬虹這孩子憑地沒骨氣,為了附和師父,連祖師爺也敢誹謗?」

封萬裡道:「師娘,你再也想不到,師父一聽此言,手起一掌,便將蘇師弟擊出數丈之外,登時便取了他的性命,罵道:『不及便是不及,有什麼恐怕不恐怕的?』」

史婆婆喝道:「胡說八道,老混蛋就算再胡塗十倍,也不至於為了『恐怕』二字,便殺了他心愛的弟子!」

封萬裡道:「師娘明鑒:師父他老人家平日待大伙兒恩重如山,弟子說什麼也不敢捏造謠言。這件事有二十余人親眼目睹,師娘一問便知。」

史婆婆目光射到其余留在凌霄城的長門弟子臉上,這些人齊聲說道:「當時情形確是這樣,封師哥並無虛言。」史婆婆連連搖頭嘆氣,說道:「這樣的事怎能教人相信?那不是發瘋麼?」封萬裡道:「師父他老人家確是有了病,神智不大清楚。」史婆婆道:「那你們就該延醫給他診治才是啊。」

封萬裡道:「弟子等當時也就這麼想,只是不敢自專,和幾位師叔商議了,請了城裡最高明的南大夫和戴大夫兩位給師父看脈。師父一見到,就問他們來幹什麼。兩位大夫不敢直言,只說聽說師父飲食有些違和,他們在城中久蒙師父照顧,一來感激,二來關切,特來探望。師父即說自己沒有病,反問他們:『可知道古往今來,武功最高強的是誰?』南大夫道:『小人於武學一道,一竅不通,在威德先生面前談論,豈不是孔夫子門前讀孝經,魯班門前弄大斧?』師父哈哈一笑,說道:『班門弄斧,那也不妨。你倒說來聽聽。』南大夫道:『向來只聽說少林派是武林中的泰山北鬥,達摩祖師一葦渡江,開創少林一派,想必是古往今來武功最高之人了。』」

史婆婆點頭道:「這南大夫說得很得體啊。」

封萬裡道:「可是師父一聽之下,卻大大不快,怒道:『那達摩是西域天竺之人,乃是蠻夷戎狄之類,你把一個胡人說得如此厲害,豈不是滅了我堂堂中華的威風?』南大夫甚是惶恐,道:『是,是,小人知罪了。』我師父又問那戴大夫,要他來說。戴大夫眼見南大夫碰了個大釘子,如何敢提少林派,便道:『聽說武當派創派祖師張三豐武術通神,所創的內家拳掌尤在少林派之上。依小人之見,達摩祖師乃是胡人,殊不足道,張三豐祖師才算得是古往今來武林中的第一人。』」

史婆婆道:「少林、武當兩大門派,武功各有千秋,不能說武當便勝過了少林。但張三豐祖師是數百年來武林中震爍古今的大宗師,那是絕無疑義之事。」

封萬裡道:「師父本是坐在椅上,聽了這番話後,霍地站起,說道:『你說張三豐所創的內家拳掌了不起?在我眼中瞧來,卻也稀鬆平常。以他武當長拳而論,這一招虛中有實,我只須這麼拆,這麼打,便即破了。又如太極拳的『野馬分鬃』,我只須這裡一勾,那裡一腳踢去,立時便叫他倒在地下。他武當派的太極劍,更怎是我雪山派劍法的對手?』師父一面說,一面比劃,掌風呼呼,只嚇得兩名大夫面無人色。我們眾弟子在門外瞧著,誰也不敢進去勸解。師父連比了數十招,問道:『我這些武功,比之禿驢達摩、牛鼻子張三豐,卻又如何?』南大夫只道:『這個……這個……』戴大夫卻道:『咱二人只會醫病,不會武功。威德先生既如此說,說不定你老先生的武功,比達摩和張三豐還厲害些。』」

史婆婆罵道:「不要臉!」也不知這三個字是罵戴大夫,還是罵白自在。

封萬裡道:「師父當即怒罵:『我比劃了這幾十招,你還是信不過我的話,『說不定』三字,當真是欺人太甚!』提起手掌,登時將兩個大夫擊斃在房中。」

史婆婆聽了這番言語,不由得冷了半截,眼見雪山派門下個個有不以為然之色,兒子白萬劍含羞帶愧,垂下了頭,心想:「本派門規第三條,不得傷害不會武功之人﹔第四條,不得傷害無辜。老混蛋濫殺本門弟子,已令眾人大為不滿,再殺這兩個大夫,更是大犯門規,如何能再做本派掌門?」

只聽封萬裡又道:「師父當下開門出房,見我們神色有異,便道:『你們古古怪怪的瞧著我幹麼?哼,心裡在罵我壞了門規,是不是?雪山派的門規是誰定的?是天上掉下來的,還是凡人定出來的?既是由人所定,為什麼便更改不得?制訂這十條門規的祖師爺倘若今日還不死,一樣鬥我不過,給我將掌門人搶了過來,照樣要他聽我號令!』他指著燕師弟鼻子說道:『老七,你倒說說看,古往今來,誰的武功最高?』」

「燕師弟性子十分倔強,說道:『弟子不知道!』師父大怒,提高了聲音又問:『為 什麼不知道?』燕師弟道:『師父沒教過,因此不知道。』師父道:『好,我現今教你: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白自在,是古往今來劍法第一、拳腳第一、內功第一、暗器第一的大英雄,大豪傑,大俠士,大宗師!你且念一遍來我聽。』燕師弟道:『弟子笨得很,記不住這麼一連串的話!』師父提起手掌,怒喝:『你念是不念?』燕師弟悻悻的道:『弟子照念便是。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白老爺子自己說,他是古往今來劍法第一……』師父不等他念完,便已一掌擊在他的腦門,喝道:『你加上『自己說』三字,那是什麼用意?你當我沒聽見嗎?』燕師弟給他這麼一掌,自是腦漿迸裂而死。余下眾人便有天大的膽子,也只得順著師父之意,一個個念道:『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白老爺子,是古往今來劍法第一、拳腳第一、內功第一、暗器第一、的大英雄,大豪傑,大俠士,大宗師!』要念得一字不錯,師父才放我們走。」

「這樣一來,人人都是敢怒而不敢言。第二日,我們替三個師弟和兩位大夫大殮出殯,師父卻又來大鬧靈堂,把五個死者的靈位都踢翻了。杜師弟大著膽子上前相勸,師父順手抄起一塊靈牌,將他的一條腿生生削了下來。這天晚上,便有七名師兄弟不別而行。大伙兒眼見雪山派已成瓦解冰消的局面,人人自危,都覺師父的手掌隨時都會拍到自己的天靈蓋上,迫不得已,這才商議定當,偷偷在師父的飲食中下了迷藥,將他老人家迷倒,在手足加了銬鐐。我們此舉犯上作亂,原是罪孽重大之極,今後如何處置,任憑師娘作主。」他說完後,向史婆婆一躬身,退入人叢。

史婆婆呆了半晌,想起丈夫一世英雄,臨到老來竟如此昏庸胡塗,不由得眼圈兒紅了,淚水便欲奪眶而出,顫聲問道:「萬裡的言語之中,可有什麼夸張過火、不盡不實之處?」問了這句話,淚水已涔涔而下。

眾人都不說話。隔了良久,成自學才道:「師嫂,實情確是如此。我們若再騙你,豈不是罪上加罪?」

史婆婆厲聲道:「就算你掌門師兄神智昏迷,濫殺無辜,你們聯手將他廢了,那如何連萬劍等一幹人從中原歸來,你們竟也暗算加害?為休要將長門弟子盡皆除滅,下這斬草除根的毒手?」

齊自勉道:「小弟並不讚成加害掌門師哥和長門弟子,以此與廖師弟激烈爭辯,為此還廝殺動手。師嫂想必也已聽到見到。」

史婆婆抬頭出神,淚水不絕從臉頰流下,長長嘆了口氣,說道:「這叫做一不做,二不休,事已如此,須怪大家不得。」

廖自礪自被白萬劍砍斷一腿後,傷口血流如注,這人也真硬氣,竟是一聲不哼,自點穴道止血,勉力撕下衣襟包紮傷處。他的親傳弟子畏禍,卻無一人過來相救。

史婆婆先前聽他力主殺害白自在與長門弟子,對他好生痛恨,但聽得封萬裡陳述情由之後,才明白禍變之起,實是發端於自己丈夫,不由得心腸頓軟,向四支的眾弟子喝道:「你們這些畜生,眼見自己師父身受重傷,竟會袖手旁觀,還算得是人麼?」

四支的群弟子這才搶將過去,爭著替廖自礪包紮斷腿。其余眾人心頭也都落下了一塊大石,均想:「她連廖自礪也都饒了,我們的罪名更輕,當無大礙。」當下有人取過鑰匙,將耿萬鐘、王萬仞、汪萬翼、花萬紫等人的銬鐐都打開了。

史婆婆道:「掌門人一時神智失常,行為不當,你們該得設法勸諫才是,卻幹下了這等犯上作亂的大事,終究是大違門規。此事如何了結,我也拿不出主意。咱們第一步,只有將掌門人放了出來,和他商議商議。」

眾人一聽,無不臉色大變,均想:「這兇神惡煞身脫牢籠,大伙兒那裡還有命在?」各人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誰也不敢作聲。

史婆婆怒道:「怎麼?你們要將他關一輩子嗎?你們作的惡還嫌不夠?」

成自學道:「師嫂,眼下雪山派的掌門人是你,須不是白師哥。白師哥當然是要放的,但總得先設法治好他的病,否則……否則……」史婆婆厲聲道:「否則怎樣?」成自學道:「小弟無顏再見白師哥之面,這就告辭。」說著深深一揖。齊自勉、樑自進也道:「師嫂若是寬洪大量,饒了大伙兒,我們這就下山,終身不敢再踏進凌霄城一步。」

史婆婆心想:「這些人怕老混蛋出來後和他們算帳,那也是情理之常。大伙兒倘若一哄而散,凌霄城只剩下一座空城還成什麼雪山派?」便道:「好!那也不必忙在一時,我先瞧瞧他去,若無妥善的法子,決不輕易放他便是。」

成自學、齊自勉、樑自進相互瞧了一眼,均想:「你夫妻情深,自是偏向著他。好在兩條腿生在我們身上,你真要放這老瘋子,我們難道不會逃嗎?」

史婆婆道:「劍兒,阿繡!」再向石破天道:「億刀,你們三個都跟我來。」又向成自學等三人道:「請三位師弟帶路,也好在牢外聽我和他說話,免得大家放心不下。說不定我和他定下什麼陰謀,將你們一網打盡呢。」

成自學道:「小弟豈敢如此多心?」他話是這麼說,畢竟這件事生死攸關,還是和齊自勉、樑自進一齊跟出。廖自礪向本支一名精靈弟子努了努嘴。那人會意,也跟在後面。

一行人穿廳過廊,行了好一會,到了石破天先前被禁之所。成自學走到囚禁那老者的所在,說道:「就在這裡!一切請掌門人多多擔代。」

石破天先前在大廳上聽眾人說話,已猜想石牢中的老者便是白自在,果然所料不錯。

成自學從身邊取出鑰匙,去開石牢之門,那知一轉之下,鐵鎖早已被人打開。他「咦」的一聲,只嚇得面無人色,心想:「鐵鎖已開,老瘋子已經出來了。」雙手發抖,竟是不敢去推石門。

史婆婆用力一推,石門應手而開。成自學、齊自勉、樑自進三人不約而同的退出數步。只見石室中空無一人,成自學叫道:「糟啦,糟啦!給他……給他逃了!」一言出口,立即想起這只是石牢的外間,要再開一道門才是牢房的所在。他右手發抖,提著的一串鑰匙叮當作響,便是不敢去開第二道石門。

石破天本想跟他說:「這扇門也早給我開了鎖。」但想自己在裝啞巴,總是以少說話為妙,便不作聲。

史婆婆搶過鑰匙,插入匙孔中一轉,發覺這道石門也已打開,只道丈夫確已脫身而出,不由得反增了幾分憂慮:「他腦子有病,若是逃出凌霄城去,不知在江湖上要闖出多大的禍來。」推門之時,一雙手也不禁發抖。

石門只推開數寸,便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哈哈大笑。

眾人都吁了一口氣,如釋重負。只聽得白自在狂笑一陣,大聲道:「什麼少林派、武當派,這些門派的功夫又有屁用?從今兒起,武林之中,人人都須改學雪山派武功,其他任何門派,一概都要取消。大家聽見了沒有?普天之下,做官的以皇帝為尊,讀書人以孔夫子為尊,說到刀劍拳腳,便是我威德先生白自在為尊。哪一個不服,我便把他腦袋揪下來。」

史婆婆又將門推開數寸,在黯淡的微光之中,只見丈夫手足被銬,全身繞了鐵鏈,縛在兩根巨大的石柱之間,不禁心中一酸。

白自在乍見妻子,呆了一呆,隨即笑道:「很好,很好!你回來啦。現下武林中人人奉我為尊,雪山派君臨天下,其他各家各派,一概取消。婆婆,你瞧好是不好?」

史婆婆冷冷的道:「好得很啊!但不知為何各家各派都要一概取消。」

白自在笑道:「你的腦筋又轉不過來了。雪山派武功最高,各家各派誰也比不上,自然非取消不可了。」

史婆婆將阿繡拉到身前,道:「你瞧,是誰回來了?」她知丈夫最疼愛這個小孫女,此次神智失常,便因阿繡墜崖而起,盼他見到孫女兒後,心中一喜歡,這失心瘋的毛病便得痊癒。阿繡叫道:「爺爺,我回來啦,我沒死,我掉在山谷底的雪裡,幸得婆婆救了上來。」

白自在向她瞧了一眼,說道:「很好,你是阿繡。你沒有死,爺爺歡喜得很。阿繡,乖寶,你可知當今之世,誰的武功最高?誰是武林至尊?」阿繡低聲道:「是爺爺!」白自在哈哈大笑,說道:「阿繡真乖!」

白萬劍搶上兩步,說道:「爹爹,孩兒來得遲了,累得爹爹為小人所欺。讓孩兒替你開鎖。」成自學等在門外登時臉如土色,只待白萬劍上前開鎖,大伙兒立則轉身便逃。

卻聽白自在喝道:「走開!誰要你來開鎖?這些足銬手鐐,在你爹爹眼中,便如朽木爛泥一般,我只須輕輕一掙便掙脫了。我只是不愛掙,自願在這裡閉目養神而已。我白自在縱橫天下,便數千數萬人一起過來,也傷不了你爹爹的一根毫毛,又怎有人能鎖得住我?」

白萬劍道:「是,爹爹天下無敵,當然沒人能奈何得了爹爹。此刻母親和阿繡歸來,大家很是歡喜,便請爹爹同到堂上,喝幾杯團圓酒。」說著拿起鑰匙,便要去開他手銬。

白自在怒道:「我叫你走開,你便走開!我手腳步上戴了這些玩意兒,很是有趣,你難道以為我自己弄不掉麼?快走!」

這「快走」二字喝得甚響,白萬劍吃了一驚,當的一聲,將一串鑰匙掉在地下,退了兩步。他知父親以顏面攸關,不許旁人助他脫難,是以假作失驚,掉了鑰匙。

成自學等本在外間竊聽,聽得白自在這麼一聲大喝,忍不住都在門邊探頭探腦的窺看。

白自在喝道:「你們見了我,為什麼不請安?那一個是當世第一的大英雄、大豪傑?」

成自學尋思:「他此刻被縛在石柱上,自亦不必怕他,但師嫂終究會放了他,不如及早討好於他,免惹日後殺身之禍。」便躬身道:「雪山派掌門人白老爺子,是古往今來劍法第一、拳腳第一、內功第一、暗器第一的大英雄,大豪傑,大俠士,大宗師。」樑自進忙接著道:「白老爺子既為雪山派掌門,什麼少林、武當、峨嵋、青城,任意門派都應取消。普天之下,唯白老爺子一人獨尊。」齊自勉和四支的那弟子跟著也說了不少諂諛之言。

白自在洋洋自得,點頭微笑。

史婆婆大感羞慚,心想:「這老兒說他發瘋,卻又未必。他見到我和劍兒、阿繡,一個個都認得清清楚楚,只是狂妄自大,到了難以救藥的地步,這便如何是好?」

白自在突然抬起頭來,問史婆婆道:「丁家老四前幾日到來,向我自嗚得意,說你到了碧螺山去看他,跟他在一起盤桓了數日,可有此事?」

史婆婆怒道:「你又沒真的發了瘋,怎地相信這家伙的胡說八道?」阿繡道:「爺爺,那丁不四確是想逼奶奶到他碧螺山去,他乘人之危,奶奶寧可投江自盡,也不肯去。」

白自在微笑說道:「很好,很好,我白自在的夫人,怎能受人之辱?後來怎樣?」阿繡道:「後來,後來……」手指石破天道:「幸虧這位大哥出手相助,才將丁不四趕跑了。」

白自在向石破天斜睨一眼,石牢中沒甚光亮,沒認出他是石中玉,但知他便是適才想來救自己出去的少年,心中微有好感,點頭道:「這小子的功夫還算可以。雖然和我相比還差著這麼一大截兒,但要趕跑丁不四,倒也夠了。」

史婆婆忍無可忍,大聲道:「你吹什麼大氣?什麼雪山派天下第一,當真是胡說八道。這孩兒是我徒兒,是我一手親傳的弟子,我的徒兒比你的徒兒功夫就強得多。」

白自在哈哈大笑,說道:「荒唐,荒唐!你有什麼本領能勝得過我的?」

史婆婆道:「劍兒是你調教的徒兒,你這許多徒弟之中,劍兒的武功最強,是不是?劍兒,你向你師父說,是我的徒兒強,還是他的徒兒強?」

白萬劍道:「這個……這個……」他在父親積威之下,不敢直說拂逆他心意的言語。

白自在笑道:「你的徒兒,豈能是我徒兒的對手?劍兒,你娘這可不是胡說八道嗎?」

白萬劍是個直性漢子,贏便是贏,輸便是輸,既曾敗在石破天手底,豈能不認?說道:「孩兒無能,適才和這小子動手過招,確是敵他不過。」

白自在陡然跳起,將全身鐵鏈扯得嗆 直響,叫道:「反了,反了!那有此事?」

史婆婆和他做了幾十年夫妻,對他心思此刻已明白了十之八九,尋思:「老混蛋自以為武功天下無敵,在凌霄城中自大稱王,給丁不四一激之後,就此半瘋不瘋。常言道:心病還須心藥醫。教他遇上個強過他的對手,挫折一下他的狂氣,說不定這瘋病倒可治好了。只可惜張三、李四已去,否則請他二人來治治這瘋病,倒是一劑對症良藥。不得已求其次,我這徒兒武功雖然不高,內力卻遠在老混蛋之上,何不激他一激?」便道:「什麼古往今來武功第一、內力第一,當真不怕羞。單以內力而論,我這徒兒便勝於你多多。」

白自在仰天狂笑,說道:「便是達摩和張三豐復生,也不是白老爺子的對手。這個乳臭未幹的黃口小兒,只須能有我內力三成,那也足以威震武林了。」史婆婆冷笑道:「大言不慚,當真令天下人齒冷。你倒和他比拚一下內力試試。」白自在笑道:「這小子怎配跟我動手?好吧,我只用一只手,便翻他三個筋鬥。」

史婆婆知道丈夫武功了得,當真比試,只怕他傷了石破天性命,他能說這一句話,正是求之不得,便道:「這少年是我的徒兒,又是阿繡沒過門的女婿,便是你的孫女婿。你們比只管比,卻是誰也不許真的傷了誰。」

白自在笑道:「他想做我孫女婿麼?那也得瞧他配不配。好,我不傷他性命便是。」

忽聽得腳步聲響,一人匆匆來到石牢之外,高聲說道:「啟稟掌門人,長樂幫幫主石破天,會同摩天居士謝煙客,將石清夫婦救了出去,正在大廳上索戰。」卻是耿萬鐘的聲音。

白自在和史婆婆同聲驚噫,不約而同的道:「摩天居士謝煙客?」

石破天得悉石清夫婦無恙,已脫險境,登感寬心,石中玉既然來到,自己這個冒牌貨卻要拆穿了,謝煙客多時不見,想到能和他見面,甚是歡喜。

史婆婆道:「咱們和長樂幫、謝煙客素無瓜葛,他們來生什麼事?是石清夫婦約來的幫手麼?」耿萬鐘道:「那石破天好生無禮,說道他看中了咱們的凌霄城,要咱們都……都搬出去讓給他。」

白自在怒道:「放他的狗屁!長樂幫是什麼東西?石破天又是什麼東西?他長樂幫來了多少人?」

耿萬鐘道:「他們一起只五個人,除了石清夫婦倆、謝煙客和石破天之外,還有一個年輕姑娘,說是丁不三的孫女兒。」

石破天聽得丁當也到了,不禁眉頭一皺,側眼向阿繡瞧去,只見她一雙妙目正凝視著自己,不由得臉上一紅,轉開了頭,心想:「她叫我冒充石中玉,好救石莊主夫婦的性命,怎麼她自己又和石中玉來了?是了,想必她和石中玉放心不下,怕我吃虧,說不定在凌霄城中送了性命,是以冒險前來相救。謝先生當然是為救我而來的了。」

白自在道:「區區五人,何足道哉?你有沒跟他們說:凌霄城城主、雪山派掌門人白老爺子,是古往今來劍法第一、拳腳第一、內功第一、暗器第一的大英雄、大豪傑、大俠士、大宗師?」

耿萬鐘道:「這個……這個……他們既是武林中人,自必久聞師父的威名。」

白自在道:「是啊,這可奇了!既知我的威名,怎麼又敢到凌霄城來惹事生非?啊,是了!我在這石室中小隱,以避俗事,想必已傳遍了天下。大家都以為白老爺子金盆洗手,不再言武,是以欺上門來啦。嘿嘿!你瞧,你師父這棵大樹一不遮蔭,你們立刻便糟啦。」

史婆婆怒道:「你自個兒在這裡臭美吧!大伙兒跟我出去瞧瞧。」說著快步而出。白萬劍、成自學等都跟了出去。

石破天正要跟著出去,忽聽得白自在叫道:「你這小子留著,我來教訓教訓你。」

石破天停步,轉過身來。阿繡本已走到門邊,關心石破天的安危,也退了回來,她想爺爺半瘋不瘋,和石破天比試內力,只怕下手不分輕重而殺了他,自己功力不濟,危急之際卻無法出手解救,叫道:「奶奶,爺爺真的要跟……跟他比試呢!」

史婆婆回過頭來,對白自在道:「你要是傷了我徒兒性命,我這就上碧螺山去,一輩子也不回來了。」白自在大怒,叫道:「你……你說什麼話?」

史婆婆更不理睬,揚長出了石牢,反手帶上石門,牢中登時黑漆一團。

阿繡俯身拾起白自在腳邊的鑰匙,替爺爺打開了足鐐手銬,說道:「爺爺,你就教他幾招武功吧。他沒練過多少功夫,本領是很差的。」

白自在大樂,笑道:「好,我只須教他幾招,他便終身受用不盡。」

石破天一聽,正合心意,他聽白自在不住口的自稱什麼『古往今來拳腳第一』雲雲,自己當然鬥他不過,由『比劃』改活y弗虳菕式A自是求之不得,忙道:「多謝老爺子指點。」

白自在笑道:「很好,我教你幾招最粗淺的功夫,深一些的,諒你也難以領會。」

阿繡退到門邊,推開牢門,石牢中又明亮了起來。石破天陡見白自在站直了身子,幾乎比自己高一個頭,神威凜凜,直如天神一般,對他更增敬畏,不由自主的退了兩步。

白自在笑道:「不用怕,不用怕,爺爺不會傷你。你瞧著,我這麼伸手,揪住你的後頸,便摔你一個筋……」右手一探,果然已揪住了石破天後頸。

這一下出手既快,方位又奇,石破天如何避得,只覺他手上力道大得出奇,給他一抓之下,身子便欲騰空而起,急忙凝力穩住,右臂揮出,格開他手臂。

白自在這一下明明已抓住他後頸要穴,豈知運力一提之下,石破天起而復墜,竟沒能將他提起,同時右臂被他一格,只覺臂上酸麻,只得放開了手。他「噫」的一聲,心想:「這小子的內力果然了得。」左手探出,又已抓住他胸口,順勢一甩,卻仍是沒能拖動他身子。

這第二下石破天本已早有提防,存心閃避,可是終究還是被他一出手便即抓住,心下好生佩服,讚道:「老爺子果然了得,這兩下便比丁不四爺爺厲害得多。」

白自在本已暗自慚愧,聽他說自己比丁不四厲害得多,又高興起來,說道:「丁不四如何是我對手?」左腳隨著絆去。石破天身子一幌,沒給他絆倒。

白自在一揪、一抓、一絆,接連三招,號稱『神倒鬼跌三連環』,實是他生平的得意絕技,那裡是什麼粗淺功夫了?數十年來,不知有多少成名的英雄好漢曾栽在這三連環之下,那知此刻這三招每一招雖都得手,但碰上石破天渾厚無比的內力,竟是一招也不能奏效。

那日他和丁氏兄弟會面,聽丁不四言道史婆婆曾到碧螺山盤桓數日,又妒又怒,竟至神智失常,今日見到愛妻歸來,得知碧螺山之行全屬虛妄,又見到了阿繡,心中一喜,瘋病已然好了大半,但『武功天下第一』的念頭,自己一直深信不疑,此刻連環三招居然摔不倒這少年,怒火上升,腦筋又胡塗起來,呼的一掌,向他當胸拍去,竟然使出了三四成力道。

石破天見掌勢兇猛,左臂橫擋,格了開去。白自在左拳隨即南出,石破天閃身欲避,但白自在這一拳來勢奇妙,砰的一聲,已擊中他的右肩。

阿繡「啊」的一聲驚呼。石破天安慰她道:「不用擔心,我也不大痛。」

白自在怒道:「好小子,你不痛?再吃我一拳。」這一拳被石破天伸手格開了。白自在連續四拳,第四拳拳中夾腿,終於踢中石破天的左胯。

阿繡見他二人越鬥越快,白自在發出的拳腳,石破天只能擋架得一小半,倒有一大半都打在他身上,初時十分擔憂,只叫:「爺爺,手下留情!」但見石破天臉色平和,並無痛楚之狀,又略寬懷。

白自在在石破天身上連打十余下,初時還記得妻子之言,只使三四成力道,生怕打傷了他,但不論是拳是掌,打在他的身上,石破天都不過身子一幌,便若無其事的承受了去。

白自在又驚又怒,出手漸重,可是說也奇怪,自己盡管加力,始終無法將對方擊倒。他吼叫連連,終於將全身勁力都使了出來。霎時之間,石牢中拳腳生風,只激得石柱上的鐵鏈叮叮噹噹響個不停。

阿繡但覺呼吸為艱,雖已帖身於門背,仍是難以忍受,只得推開牢門,走到外間。她眼見爺爺一拳一掌的打向石破天身上,不忍多看,反手帶上石門,雙手合什,暗暗禱告:「老天爺保佑,別讓他二人這場打鬥生出事來,最好是不分勝敗,兩家罷手。」

只覺背脊所靠的石門不住搖幌,鐵鏈撞擊之聲癒來癒響,她腦子有些暈眩,倒似足底下的地面也有些搖動了。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突然之間,石門不再搖幌,鐵鏈聲也已止歇。

阿繡帖耳門上,石牢中竟半點聲息出無,這一片靜寂,令她比之聽到天翻地覆的打鬥之聲更是驚恐:「若是爺爺勝了,他定會得意洋洋,哈哈大笑。如是石郎得勝,他定然會推門出來叫我,怎麼一點聲音也沒有?難道有人身受重傷?莫非兩人都力竭而死?」

她全身發抖,伸手緩緩推開石門,又目緊閉,不敢去看牢中情形,唯恐一睜開眼來,見到有一人屍橫就地,甚至是兩人都嘔血身亡。又隔了好一會,這才眼睜一線,只見白自在和石破天二人都坐在地下,白自在又目緊閉,石破天卻是臉露微笑的向著自己。

阿繡「哦」的一聲,長吁了口氣,睜大雙眼,看清楚石破天伸出右掌,按在白自在的後心,原來是在助他運氣療傷。阿繡道:「爺爺……受了傷?」石破天道:「沒有受傷。他一口氣轉不過來,一會兒就好了!」阿繡右手撫胸,說道:「謝天謝……」

突然之間,白自在一躍而起,喝道:「什麼一口氣轉不過來?我……我這口氣可不是轉過來了麼?」伸掌又要向石破天頭頂擊落,猛覺一雙手掌疼痛難當,提掌看時,但見雙掌已腫成兩個圓球相似,紅得幾乎成了紫色,這一掌若是打在石破天身上,只怕自己的手掌非先破裂不可。

他一怔之下,已明其理,原來眼前這小子內力之強,實是匪夷所思,自憶數十招拳掌招呼在他身上,都給他內力反彈出來,每一拳每一掌如都擊在石牆之上,對方未曾受傷,自己的手掌卻抵受不住了,跟著覺得雙腳隱隱作痛,便如有數千萬要細針不斷鑽刺,知道自己踢了他十幾腳,腳上已受到反震。

他呆立半晌,說道:「罷了,罷了!」登覺萬念俱灰,什麼『古往今來內功第一』雲雲,實是大言不慚的欺人之談,拿起足鐐手銬,套在自己手足之上,喀嚓喀嚓數聲,都上了鎖。

阿繡驚道:「爺爺,你怎麼啦?」

白自在轉過身子,朝著石壁,黯然道:「我白自在狂妄自大,罪孽深重,在這裡面壁思過。你們快出去,我從此誰也不見。你叫奶奶上碧螺山去吧,永遠別回凌霄城來。」

阿繡和石破天面面相覷,不知如何是好。過了好一會,阿繡埋怨道:「都是你不好,為什麼這般逞強好勝?」石破天愕然道:「我……我沒有啊,我一拳也沒打到你爺爺。」

阿繡白了他一眼,道:「他單是『我的』爺爺嗎?你叫聲『爺楚z式A也不怕辱沒了你。」石破天心中一甜,低聲叫道:「爺爺!」

白自在揮手道:「快去,快去!你強過我,我是你孫子,你是我爺爺!」

阿繡伸了伸舌頭,微笑道:「爺爺生氣啦,咱們快跟奶奶說去。」

第十六回 凌霄城

第十六回 凌霄城

這日晚間,石破天一早就上了床,但思如潮湧,翻來覆去的真到中宵,才迷迷糊糊的入睡。

睡夢之中,忽聽得窗格上得得得的輕高三下,他翻身從起,記得丁當以前兩次半夜裡來尋自己,都是這般擊窗為號,不禁沖口而出:「是叮叮……」只說得三個字,立即住口,嘆了口氣,心想:「我這可不是發痴?叮叮噹噹早隨她那天哥去了,又怎會再來看我?」

卻見窗子緩緩推開,一個苗條的身形輕輕躍入,格的一笑,卻不是丁當是誰?她走到床前,低聲笑道:「怎麼將我截去了一半?叮叮噹噹變成了叮叮?」

石破天又驚又喜,「啊」的一聲,從床上跳了下來,道:「你……你怎麼又來了?」丁當抿嘴笑道:「我記掛著你,來瞧你啊。怎麼啦,來不得麼?」石破天搖頭道:「你找到了你真天哥,又業瞧我這假的作甚?」

丁當笑道:「啊唷,生氣了,是不是?天哥,日裡我打了你一記,你惱不惱?」說著伸手輕撫他面頰。

石破天鼻中聞到甜甜的香氣,臉上受著她滑膩手掌溫柔的撫摸,不由得心煩意亂,囁嚅道:「我不惱。叮叮噹噹,你不用再看我。你認錯了人,大家都沒法子,只要你不當我是騙子,那就好了。」

丁當柔聲道:「小騙子,小騙子!唉,你倘若真是個騙子,說不定我反而喜歡。天哥,你是天下少有的正人君子,你跟我拜堂成親,始終……始終沒把我當成是你的妻子。」

石破天全身發燒,不由得羞慚無地,道:「我……我不是正人君子!我不是不想,只是我不……不敢!幸虧……幸虧咱們沒有什麼,否則……否則可就不知如何是好!」

丁當退開一步,坐在床沿之上,雙手按著臉,突然嗚嗚嚥嚥的啜泣起來。石破天慌了手腳,忙問:「怎……怎麼啦?」丁當哭道:「我……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,可是人家……人家卻不這麼想啊。我當真是跳在黃河裡也洗不清了。那個石中玉,他……他說我跟你拜過了天地,同過了房,他不肯要我了。」石破天頓足道:「這……這便如何是好?叮叮噹噹,你不用著急,我跟他說去。我去對他說,我跟你清清白白,那個相敬如……如什麼的。」

丁當忍不住 哧一聲,破涕為笑,說道:「『相敬如賓』是不能說的,人家夫妻那才是相敬如賓。」石破天道:「啊,對不起,我又說錯了。我聽高三娘子說過,卻不明白這四個字的真正意思。」

丁當忽又哭了起來,輕輕頓足,說道:「他恨死了你,你跟他說,他也不會信你的。」

石破天內心隱隱感到歡喜:「他不要你,我可要你。」但知這句話不對,就是想想也不該,口中只說:「那怎麼辦?那怎麼辦?唉,都是我不好,這可累了你啦!」

丁當哭道:「他跟你無親無故,你又無恩於他,反而和他心上人拜堂城親,洞房花燭,他不恨你恨誰?倘若他……他不是他,而是范一飛、呂正平他們,你是救過他性命的大恩公,當然不論你說什麼,他就信什麼了。」

石破天點頭道:「是,是,叮叮噹噹,我好生過意不去。咱們總得想個法子才是。啊,有了,你請爺爺去跟他說個明白,好不好?」丁當頓足哭道:「沒用的,沒用的。他……他石中玉過不了幾天就沒命啦,咱們一時三刻,又到那裡找爺爺去?」石破天大驚,問道:「為什麼他過不了幾天就沒了性命?」

丁當道:「雪山派那白萬劍先前誤認你是石中玉,將你捉拿了去,幸虧爺爺和我將你救得性命,否則的話,他將你押到凌霄城中,早將你零零碎碎的割來殺了,你記不記得?」石破天道:「當然記得。啊喲,不好!這一次石莊主和白師傅又將他送上凌霄城去。」丁當哭聲道:「雪山派對他恨之切骨。他一入凌霄城,那裡還有性命?」石破天道:「不錯,雪山派的人一次又一次的來捉我,事情確是非同小可。不過他們沖著石莊主夫婦的面子,說不定只將你的天哥責罵幾句,也就算了。」

丁當咬牙道:「你倒說得容易?他們要責罵,不會在這裡開口嗎?何必萬裡迢迢的押他回去?他們雪山派為了拿他,已死了多少人,你知不知道?」

石破天登時背上出了一陣冷汗,雪山派此次東來江南,確是死傷不少,別說石中玉在凌霄城中所犯的事必定十分重大,單是江南這筆帳,就決非幾句責罵便能了結。

丁當又道:「天哥他確有過犯,自己送了命也就罷了,最可惜石莊主夫婦這等俠義仁厚之人,卻也要陪上兩條性命。」

石破天跳將起來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說什麼?石莊主夫婦也要陪上性命?」石清、閔柔二人這數日來待他親情深厚,雖說是認錯了人,但在他心中,卻仍是世上待他最好之人,一聽到二人有生死危難,自是關切無比。

丁當道:「石莊主夫婦是天哥的父母,他們送天哥上凌霄城去,難道是叫他去送死?自然是要向白老爺子求情了。然而白老爺子一定不會答允的,非殺了天哥不可。石莊主夫婦愛護兒子之心何等深切,到得緊要關頭,勢須動武。你倒想想看,凌霄城高手如雲,又佔了地利之便,石莊主夫婦再加上天哥,只不過三個人,又怎能是他們的對手?唉,我瞧石夫人待你真好,你自己的媽媽恐怕也沒她這般愛惜你。她……她……竟要去死在凌霄城中,我想想就難過。」說著雙手掩面,又嚶嚶啜泣起來。

石破天全身熱血如沸,說道:「石莊主夫婦有難,不論凌霄城有多大兇險,我都非趕去救援不可。就算救他們不行,我也寧可將性命陪在那裡,決不獨生。叮叮噹噹,我去了!」說著大踏步便走向房門。

丁當拉住他衣袖,問道:「你去那裡?」

石破天道:「我連夜趕上他們,和石莊主夫婦同上凌霄城去。」丁當道:「威德先生白老爺子武功厲害得緊,再加上他兒子白萬劍,還有什麼風火神龍封萬裡啦等等高手,就說你武功上勝得過他們,但凌霄城中步步都是機關,銅網毒箭,不計其數。你一個不小心踏入了陷井,便有天大的本事,餓也餓死了你。」石破天道:

「那也顧不得啦。」

丁當道:「你逞一時血氣之勇,也死在凌霄城中,可是能救得了石莊主夫婦麼?你若是死了,我可不知有多傷心,我……我也不能活了。」

石破天突然聽到她如此情致纏綿的言語,一顆心不由得急速跳動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為什麼對我這樣好?我又不是你的……你的真天哥。」

丁當吧道:「你們兩個長得一模一樣,在我心裡,實在也沒什麼分別,何況我和你相聚多日,你又一直待我這麼好。『日久情生』這四個字,你總聽見過吧?」她抓住了石破天雙手,說道:「天哥,你答允我,你無論如何,不能去死。」石破天道:「可是石莊主夫婦不能不救。」丁當道:「我倒有個計較在此,就怕你疑心我不懷好意,卻不便說。」石破天急道:「快說,快說!你又怎會對我不懷好意?」

丁當遲疑道:「天哥,這事太委屈了你,又太便宜了他。任誰知道了,都會說我安排了個圈套要你去鑽。不行,這件事不能這麼辦。雖然說萬無一失,畢竟太不公道。」

石破天道:「到底是什麼法子?只須救得石莊主夫婦,委屈了我,又有何妨?」

丁當道:「天哥,你既定要我說,我便聽你的話,這就說了。不過你倘若真要照這法子去幹,我可又不願。我問你,他們雪山派到底為會議這般痛恨石中玉,非殺了他不可?」

石破天道:「似乎石中玉本是雪山派弟子,犯了重大門規,在凌霄城中害死了白師傅的小姐,又累得他師父封萬裡給白老爺爺斬了一條臂膀,說不定他還做了些別的壞事。」

丁當道:「不錯,正因為石中玉害死了人,他們才要殺他抵命。天哥,你有沒害死過白師傅的小姐?」石破天一怔,道:「我?我當然沒有。白師傅的小姐我從來就沒見過。」丁當道:「這就是了。我想的法子,說來也沒什麼大不了,就是讓你去扮石中玉,陪著石莊主夫婦到凌霄城去。等得他們要殺你之時,你再吐露真相,說道你是狗雜種,不是石中玉。他們要殺的是石中玉,並不是你,最多罵你一頓,說你不該扮了他來騙人,終究會將你放了。他們不殺你,石莊主夫婦也不會出手,當然也就不會送了性命。」

石破天沉吟詩道:「這法子倒真好。只是凌霄城遠在西域,幾千裡路和白師傅他們一路同行,只怕……只怕我說不了三名話,就露了破綻出來。叮叮噹噹,你知道,我笨嘴笨舌,那裡及得上你這個……你這個天哥的聰明伶俐。」說著不禁黯然。

丁當道:「這個我倒想過了。你只須在喉頭上塗上些藥物,讓嚥喉處腫了起來,裝作生了個大瘡,從此不再說話,腫消之後仍是不說話,假裝變了啞巴,就什麼破綻也沒有了。」說著忽然嘆了口氣,幽幽的道:「天哥,法子雖妙,但總是教你吃虧,我實在過意不去。你知道的,在我心中,寧可我自己死了,也不能讓你受到半點委屈。」

石破天聽她語意之中對自己這等情深愛重,這時候別說要他假裝啞巴,就是要自己為她而死,那也是勇往直前,絕無異言,當即大聲道:「很好,這主意真妙!只是我怎麼去換了石中玉出來?」丁當道:「他們一行人都在橫石鎮上住宿,咱們這就趕去。我知道石中玉睡的房間,咱們悄悄進去,讓他跟你換了衣衫。明日早晨你就大聲呻吟,說是喉頭生了惡瘡,從此之後,不到白老爺子真要殺你,你總是不開口說話。」石破天喜道:「叮叮噹噹,這般好法子,虧你怎麼想得出來?」

丁當道:「一路上你跟誰也不可說話,和石莊主夫婦也不可太親近了。白師傅他們十分精明厲害,你只要露出半點馬腳,他們一起疑心,可就救不得石莊主夫婦了。唉,石莊主夫婦英雄俠義,倘若就此將性命斷送在凌霄城裡……」說著搖搖頭,嘆了口長氣。

石破天點頭道:「這個我自理會得,便是殺我頭也不開口。咱們這就走吧。」

突然間房門呀的一聲推開,一個女子聲音叫道:「少爺,你千萬別上她當!」蒙朧夜色之中,只見一個少女站在門口,正是侍劍。

石破天道:「侍劍姊姊,什……什麼別上她當?」侍劍道:「我在房門外都聽見啦。這丁姑娘不安好心,她……她只是想救她那個天哥,騙了你去作替死鬼。」石破天道:「不是的!丁姑娘是幫我想法子去救石莊主、石夫人。」侍劍急道:「你再好好想一想,少爺,她決不會對你安什麼好心。」

丁當冷笑道:「好啊,你本來是真幫主的人,這當兒吃裡扒外,卻來挑撥是非。」轉頭向石破天道:「天哥,別理這小賤人,你快去問陳香主他們要一把悶香,可千萬別說起咱們計較之事。要到悶香後,別再回來,在大門外等我。」石破天問道:「要悶香作什麼?」丁當道:「等會你自然知道,快去,快去!」石破天道:「是!」推窗而出。

丁當微微冷笑,道:「小丫頭,你良心倒好!」

侍劍驚呼一聲,轉身便逃。丁當那容她逃走?搶將上去,雙掌齊發,擊中在她後心,侍劍哼也沒哼,登時斃命。

丁當正要越窗而出,忽然想起一事,回身將侍劍身上衣衫扯得稀爛,褲子也扯將下來,裸了下身,將她屍身放在石破天的床上,拉過錦被蓋上。次日長樂幫幫眾發覺,定當她是力拒強暴,被石破天一怒擊斃。這麼一來,石破天數日不歸,貝海石等只道他暫離避羞,一時也不會出外找尋。

她布置已畢,悄悄繞到大門外。過了一盞茶時分,石破天越牆出來,說道:「悶香拿到了。」丁當道:「很好!」兩人快步而行,來到河邊,乘上小船。

丁當執槳劃了數裡,棄船上岸,只見柳樹下系著兩匹馬。丁當道:「上馬吧!」石破天讚道:「你真想得周到,連坐騎都早備下了。」丁當臉上一紅,嗔道:「什麼周到不周到?這是爺爺的馬,我又不知道你急著想去搭救石莊主夫婦。」

石破天不明白她為什麼忽然生氣,不敢多說,便即上馬。兩人馳到四更天時,到了橫石鎮外,下馬入鎮。

丁當引著他來到鎮上四海客棧門外,低聲道:「石莊主夫婦和兒子睡在東廂第二間大房裡。」石破天道:「他們三個睡在一房嗎?可別讓石莊主、石夫人驚覺了。」

丁當道:「哼,做父母的怕兒子逃走,對雪山派沒法子交代啊,睡在一房,以便日夜監視。他們只管顧著自己俠義英雄的面子,卻不理會親生兒子是死是活。這樣的父母,天下倒是少有。」言語中大有憤憤不平之意。

石破天聽她突然發起牢騷來,倒不知如何接口才是,低聲問道:「那怎麼辦?」

丁當道:「你把悶香點著了,塞在他們窗中,待悶香點完,石莊主夫婦都已昏迷。就推窗進內,悄悄將石中玉抱出來便是。你輕功好,翻牆進去,白師傅他們不會知覺的,我可不成,就在那邊屋檐下等你。」石破天點頭道:「那倒不難。陳香主他們將雪山派弟子迷倒擒獲,使的便是這種悶香嗎?」丁當點了點頭,笑道:「這是貴幫的下三濫法寶,想必十分靈驗,否則雪山群弟子也非泛泛之輩,怎能如此輕易的手到擒來?」又道:「不過你千萬得小心了,不可發出半點聲息。石莊主夫婦卻又非雪山派弟子可比。」

石破天答應了,打火點燃了悶香,雖在空曠之處,只聞到點煙氣,便已覺頭暈腦脹。他微微一驚,問道:「這會熏死人嗎?」丁當道:「他們用這悶香去捉拿雪山弟子,不知有沒熏死了人。」

石破天道:「那倒沒有。好,你在這裡等我。」走到牆邊,輕輕一躍,逾垣而入,了無聲息,找到東廂第二間房的窗子,側耳聽得房中三人呼吸勻淨,好夢正酣,便伸舌頭舐濕紙窗,輕輕挖個小孔,將點燃了的香頭塞入孔中。

悶香燃得好快,過不多時便已燒盡。他傾聽四下裡並無人聲,當下潛運內力輕推,窗扣便斷,隨即推開窗子,左手撐在窗檻上,輕輕翻進房中,藉著院子中射進來的星月微光,見房中並列兩炕,石清夫婦睡於北炕,石中玉睡於南炕,三人都睡著不動。

他踏上兩步,忽覺一陣暈眩,知是吸進了悶香,忙屏住呼吸,將石中玉抱起,輕輕躍到窗外,翻牆而出。

丁當守在牆外,低聲讚道:「幹淨利落,天哥,你真能幹。」又道:「咱們走得遠些,別驚動了白師傅他們。」

石破天抱著石中玉,跟著她走出數十丈外。丁當道:「你把自己裡裡外外的衣衫都脫了下來,和他對換了。袋裡的東西也都換過。」石破天探手入懷,摸到大悲老人所贈的一盒木偶,又有兩塊銅牌,掏了出來,問道:「這……這個也交給他麼?」丁當道:「都交給他!你留在身上,萬一給人見到,豈非露出了馬腳?我在那邊給你望風。」

石破天見丁當走遠,便混身上下脫個精光,換上石中玉的內內褲,再將自己的衣服給石中玉穿上,說道:「行啦,換好了!」

丁當回過身來,說道:「石莊主、石夫人的兩條性命,此後全在乎你裝得像不像了。」石破天道:「是,我一定小心。」

丁當從腰間解下水囊,將一皮囊清水都淋在石中玉頭上,向他臉上凝視一會,這才轉過頭來,從懷中取出一只小小鐵盒,揭開盒蓋,伸手指挖了半盒油膏,對石破天道:「仰起頭來!」將油膏塗在他喉頭,說道:「天亮之前,便抹去了藥膏,免得給人瞧破。明天會有些痛,這可委屈你啦。」石破天道:「不打緊!」只見石中玉身子略略一動,似將醒轉,忙道:「叮叮噹噹,我……我去啦。」丁當道:「快去,快去!」

石破天舉步向客棧走去,走出數丈,一回頭,只見石中玉已坐起身來,似在和丁當低聲說話,忽聽得丁當格的一笑,聲音雖輕,卻充滿了歡暢之意。石破天突然之間感到一陣劇烈的難過,隱隱覺得:從今而後,再也不能和丁當在一起了。

他略一踟躕,隨即躍入客棧,推窗進房。房中悶香氣息尚濃,他凝住呼吸開了窗子,讓冷風吹入,只聽遠處馬蹄聲響起,知是丁當和石中玉並騎而去,心想:「他們到那裡去了?叮叮噹噹這可真的開心了吧?我這般笨嘴笨舌,跟她在一起,原是常常惹她生氣。」

在窗前悄立良久,喉頭漸漸痛了起來,當即鑽入被窩。

丁當所敷的藥膏果然靈驗,過不到小半個時辰,石破天喉頭已十分疼痛,伸手摸去,觸手猶似火燒,腫得便如生了個大瘤。他挨到天色微明,將喉頭藥膏都擦在在被上,然後將被子倒轉來蓋在身上,以防給人發覺藥膏,然後呻吟了起來,那是丁當教他的計策,好令石清夫婦關注他的喉痛,縱然覺察到頭暈,懷疑或曾中過悶香,也不會去分心查究。

他呻吟了片刻,石清便已聽到,問道:「怎麼啦?」語意之中,頗有惱意。閔柔翻身坐起,道:「玉兒,身子不舒服麼?」不等石破天回答,便即披衣過來探看,一眼見到他雙頰如火,頸中更腫起了一大塊,不由得慌了手腳,叫道:「師哥,師哥,你……你來看!」

石清聽得妻子叫聲之中充滿了驚惶,當即躍起,縱到兒子炕前,見到他頸中紅腫得甚是厲害,心下也有些發慌,說道:「這侈半是初起的癰疽,及早醫治,當無大害。」問石破天道:「痛得怎樣?」

石破天呻吟了幾聲,不敢開口說話,心想:「我為了救你們,才假裝生這大瘡。你們這等關心,可見石中玉雖然做了許多壞事,你們還是十分愛他。可就沒一人愛我。」心中一酸,不由得目中含淚。

石清、閔柔見他幾乎要哭了出來,只道他痛得厲害,更是慌亂。石清道:「我去找個醫生來瞧瞧。」閔柔道:「這小鎮上怕沒好醫生,咱們回鎮江去請貝大夫瞧瞧,好不好?」石清搖頭道:「不!沒的既讓白萬劍他們起疑,又讓貝海石更多一番輕賤。」他知貝海石對他兒子十分不滿,說不定會乘機用藥,加害於他,當即快步走了出去。

閔柔斟了碗熱湯來給石破天喝。這毒藥藥性甚是厲害,丁當又給他搽得極多,嚥喉內外齊腫,連湯水都不易下嚥。閔柔更是驚慌。

不久石清陪了個六十多歲的大夫進來。那大夫看看石破天的喉頭,又搭了他雙手腕脈,連連搖頭,說道:「醫書雲:癰發有六不可治,嚥喉之處,藥食難進,此不可治之一也。這位世兄脈洪弦數,乃陽盛而陰滯之象。氣,陽也,血,陰也,血行脈內,氣行脈外,氣得邪而鬱,津液稠粘,積久滲入脈中,血為之濁……」他還在滔滔不絕的說下去,石清插口道:「先生,小兒之癰,尚屬初起,以藥散之,諒無不可。」那大夫搖頭擺腦的道:「總算這位世兄命大,這大癰在橫石鎮上發作出來,遇上了我,性命是無礙的,只不過想要在數日之內消腫復原,卻也不易。」

石清、閔柔聽得性命無礙,都放了心,忙請大夫開方。那大夫沉吟良久,開了張藥方,用的是芍藥、大黃、當歸、桔梗、防風、薄荷、芒硝、金銀花、黃耆、赤茯苓幾味藥物。

石清粗通藥性,見這些藥物都是消腫、化膿、清毒之物,倒是對症,便道:「高明,高明!」送了二兩銀子診金,將大夫送了出去,親去藥舖贖藥。

待得將藥贖來,雪山派諸人都已得知。白萬劍生怕石清夫婦鬧什麼玄虛,想法子搭救兒子,假意到房中探病,實則是察看真相,待見石破天嚥喉處的確腫得厲害,閔柔驚惶之態絕非虛假,白萬劍心下暗暗得意:「你這奸猾小子好事多為,到得凌霄城後一刀將你殺了,倒便宜了你,原是要你多受些折磨。這叫做冥冥之中,自有報應。」但當著石清夫婦的面,也不便現出幸災樂禍的神色,反對閔柔安慰了幾句,退出房去。

石清瞧著妻子煎好了藥,服侍兒子一口一口的喝了,說道:「我已在外面套好了大車。中玉,男子漢大丈夫,可得硬朗些,一點兒小病,別耽誤了人家大事。咱們走吧。」

閔柔躊躇道:「孩子病得這麼厲害,要他硬挺著上路,只怕……只怕病勢轉劇。」石清道:「善惡二使正赴凌霄城送邀客銅牌,白師兄非及時趕到不可。要是威德先生和他們動手之時咱們不能出手相助,那更加對不起人家了。」閔柔點頭道:「是!」當下幫著石破天穿好了衣衫,扶他走出客棧。

她明白丈夫的打算,以石清的為人,決不肯帶同兒子偷偷溜走。俠客島善惡二使上凌霄城送牌,白自在性情暴躁無比,一向自尊自大,決不會輕易便接下銅牌,勢必和張三、李四惡鬥一場。石清是要及時趕到,全力相助雪山派,倘若不幸戰死,那是武林中人的常事,石家三人全都送命在凌霄城中,兒子的污名也就洗刷幹淨了。但若竟爾取勝,合雪山派和玄素莊之力打敗了張三、李四,兒子將功贖罪,白自在總不能再下手殺他。

閔柔在長樂幫總舵中親眼見到張三、李四二人的武功,動起手來自是勝少敗多,然而血肉之軀,武功再高,總也難免有疏忽失手之時,一線機會總是有的,與其每日裡提心吊膽,鬱鬱不樂,不如去死戰一場,圖個僥幸。他夫婦二人心意相通,石清一說要將兒子送上凌霄城去,閔柔便已揣摸到了他的用意。她雖愛憐兒子,終究是武林中成名的俠女,思前想後,畢竟還是丈夫的主意最高,是以一直沒加反對。

白萬劍見石清夫婦不顧兒子身染惡疾,竟逼著他趕路,心下也不禁欽佩。

橫石鎮上那大夫毫不高明,將石破天頸中的紅腫當作了癰疽,但這麼一來,卻使石清夫婦絲毫不起疑心。白萬劍等人自然更加瞧不出來。石破天與石中玉相貌本像,穿上了石中玉一身華麗的衣飾,宛然便是個翩翩公子。他躺在大車之中,一言不發。他不善作偽,沿途露出的破綻本來著實不少,只是石清夫婦與兒子分別已久,他的舉止習慣原本如何,二人毫不知情,石破天破綻雖多,但只要不開口說話,他二人縱然精明,卻也瞧不出來。

一行人加緊趕路,唯恐給張三、李四走在頭裡,凌霄城中眾人遇到兇險,是以路上毫不敢耽擱。到得湖南境內,石破天喉腫已消,棄車騎馬,卻仍是啞啞的說不出話來。石清陪了他去瞧了幾次醫生,診不出半點端倪,不免平添了幾分煩惱,教閔柔多滴無數眼淚。

不一日,已到得西域境內。雪山弟子熟悉路徑,盡抄小路行走,料想張三、李四腳程雖快,不知這些小路,勢必難以趕在前頭。但石清夫婦想著見到威德先生之時,倘若他大發雷霆,立時要將石中玉殺了,而張三、李四決無如此湊巧的恰好趕到,那可就十分難處,當真是早到也不好,遲到也不好。夫妻二人暗中商量了幾次,苦無善法,惟有一則聽天由命,二則相機行事了。

又行數日,眾人向一條山嶺上行去,走了兩日,地勢越來越高。這日午間,眾人到了一排大木屋中。白萬劍詢問屋中看守之人,得知近日並無生面人到凌霄城來,登時大為寬心,當晚眾人在木屋中宿了一宵,次日一早,將馬匹留在大木屋中,步行上山。此去向西,山勢陡峭,已無法乘馬。幾名雪山弟子在前領路,一路攀援而上。

石破天跟在父母身後,既不超前,亦不落後。石清和閔柔見他腳程甚健,氣息悠長,均想:「這孩子內力修為,大是不弱,倒不在我夫婦之下。」想到不久便要見到白自在,卻又擔起心來。

行到傍晚,只見前面一座山峰沖天而起,峰頂建著數百間房屋,屋外圍以一道白牆。

白萬劍道:「石莊主,這就是凌霄城了。僻處窮鄉,一切俱甚粗簡。」石清讚道:「雄踞絕頂,俯視群山,『凌霄』兩字,果然名副其實。」眼見山腰裡雲霧靄靄上升,漸漸將凌霄城籠罩在白茫茫的一片雲氣之中。

眾人行到山腳下時,天已全黑,即在山腳上的兩座大石屋中住宿。這兩座石屋也是雪山派所建,專供上峰之人先行留宿一宵,以便養足精神,次晨上峰。

第二日天剛微明,眾人便即啟程上峰,這山峰遠看已甚陡峭,待得親身攀援而上,更是險峻。眾人雖身具武功,沿途卻也休息了兩次,才在半山亭中打尖。申牌時分,到了凌霄城外,只見城牆高逾三丈,牆頭牆垣雪白一片,盡是冰雪。

石清道:「白師兄,城牆上凝結冰雪,堅如精鐵,外人實難攻入。」

白萬劍笑道:「敝派在這裡建城開派,已有一百七十余年,倒不曾有外敵來攻過。只隆冬之際常有餓狼侵襲,卻也走不進城去。」說到這裡,見護城冰溝上的吊橋仍是高高曳起,並不放下,不由得心中有氣,大聲喝道:「今日是誰輪值?不見我們回來嗎?」

城頭上探出一個頭來,說道:「白師伯和眾位師伯、師叔回來了。我這就稟報去。」白萬劍喝道:「玄素莊石莊主夫婦大駕光臨,快放下吊橋。」那人道:「是,是!」將頭縮了進去,但隔了良久,仍是不見放下吊橋。

石清見城外那道冰溝有三丈來闊,不易躍過。尋常城牆外都有護城河,此處氣候嚴寒,護城河中河水都結成了冰,但這溝挖得極深,溝邊滑溜溜地結成一片冰壁,不論人獸,掉將下去都是極難上來。

耿萬鐘、柯萬鈞等連聲呼喝,命守城弟子趕快開門。白萬劍見情形頗不尋常,擔心城中出了變故,低聲道:「眾師弟小心,說不定俠客島那二人已先到了。」眾人一聽,都是吃了一驚,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按劍柄。

便在此時,只聽得軋軋聲響,吊橋緩緩放下,城中奔出一人,身穿白色長袍,一只右袖縛在腰帶之中,衣袖內空盪盪地,顯是缺了一條手臂。這人大聲叫道:「原來是石兄、石嫂到了,稀客,稀客!」

石清見是風火神龍封萬裡親自出迎,想到他斷了一臂,全是受了兒子牽累,心下十分抱憾,搶步上前,說道:「封二弟,愚兄夫婦帶同逆子,向白師伯和你領罪來啦。」說著上前拜倒,雙膝跪地。他自成名以來,除了見到尊長,從未向同輩朋友行過如此大禮,實因封萬裡受害太甚,情不自禁的拜了下去。要知封萬裡劍術之精,實不在白萬劍之下,此刻他斷了右臂,二十多年的勤學苦練盡付流水,『劍術』二字是再也休提了。

閔柔見丈夫跪倒,兒子卻怔怔的站在一旁,忙在他衣襟上一拉,自己在丈夫身旁跪倒。

石破天心道:「他是石中玉的師父。見了師父,自當磕頭。」他生怕扮得不像,給封萬裡看破,跪倒後立即磕頭,咚咚有聲。

雪山群弟子一路上對他誰也不加理睬,此刻見他大磕響頭,均想:「你這小子知道命在頃刻,便來磕頭求饒,那可沒這般容易。」

封萬裡卻道:「石兄、石嫂,這可折殺小弟了!」忙也跪倒還禮。

石清夫婦與封萬裡站起後,石破天兀自跪在地下。封萬裡正眼也不瞧他一下,向石清道:「石兄、石嫂,當年恆山聚會,屈指已一十二年,二位豐採如昔。小弟雖然僻處邊陲,卻也得知賢伉儷在武林中行俠仗義,威名越來越大,實乃可喜可賀。」

石清道:「愚兄教子無方,些許虛名,又何足道?今日見賢弟如此,當真是羞愧難當,無地自容。」

封萬裡哈哈大笑,道:「我輩是道義之交,承蒙兩位不棄,說得上『肝膽相照』四字。是你得罪了我也好,是我得罪了你也好,難道咱們還能掛在心上嗎?兩位遠來辛苦,快進城休息去。」石破天雖然跪在他面前,他眼前只如便沒這個人一般。

當下石清和封萬裡並肩進城。閔柔拉起兒子,眉頭雙蹙,眼見封萬裡這般神情,嘴裡說得漂亮,語氣中顯是恨意極深,並沒原宥了兒子的過犯。

白萬劍向侍立在城門邊的一名弟子招招手,低聲問道:「老爺子可好?我出去之後,城裡出了什麼事?」那弟子道:「老爺子……就是……就是近來脾氣大些。師伯去後,城裡也沒出什麼事。只是……只是……」白萬劍臉一沉,問道:「只是什麼?」

那弟子嚇得打了個突,道:「五天之前,老爺子脾氣大發,將陸師伯和蘇師叔殺了。」白萬劍吃了一驚,忙問:「為什麼?」那弟子道:「弟子也不知情。前天老爺子又將燕師叔殺了,還斬去了杜師伯的一條大腿。」白萬劍只嚇得一顆心怦怦亂跳,暗道:「陸、蘇、燕、杜四位師兄弟都是本派好手,父親平時對他們都甚為看重,為什麼陡下毒手?」忙將那弟子拉在一邊,待閔柔、石破天走遠,才問:「到底為了什麼事?」

那弟子道:「弟子確不知情。凌霄城中死了這三位師伯、師叔後,大家人心惶惶。前天晚上,張師叔、馬師叔不別而行,留下書信,說是下山來尋白師伯。天幸白師伯今日歸來,正好勸勸老爺子。」

白萬劍又問了幾句,不得要領,當即快步走進大廳,見封萬裡已陪著石清夫婦在用茶,便道:「兩位請寬坐。小弟少陪,進內拜見家嚴,請他老人家出來見客。」封萬裡皺眉道:「師父忽然自前天起身染惡疾,只怕還須休息幾天,才能見客。否則他老人家對石兄向來十分尊重,早就出來會見了。」白萬劍心亂如麻,道:「我這就瞧瞧去。」

他急步走進內堂,來到父親的臥室門外,咳嗽一聲,說道:「爹爹,孩兒回來啦。」

門帘掀起,走出一個三十來歲的美婦人,正是白自在的妾侍窈娘,她臉色憔悴,說道:「謝天謝地,大少爺這可回來啦,咱們正沒腳蟹似的,不知道怎麼才好。老爺子打大前天上忽然神智胡塗了,我……我求神拜佛的毫不效驗,大少爺,你… …你……」說到這裡,便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。白萬劍道:「什麼事惹得爹爹生這麼大氣?」窈娘哭道:「也不知道是弟子們說錯了什麼話,惹得老爺子大發雷霆,連殺了幾個弟子。老爺子氣得全身發抖,一回進房中,臉上抽筋,口角流涎,連話也不會說了,有人說是中風,也不知是不是……」一面說,一面嗚嚥不止。

白萬劍聽到『中風』二字,全身猶如浸入了冰水一般,更不打話,大叫:「爹爹!」沖進臥室,只見父親炕前錦帳低垂,房中一瓦罐藥,正煮得撲撲地冒著熱氣。白萬劍又叫:「爹爹!」伸手揭開帳子,只見父親朝裡而臥,身子一動也不動,竟似呼吸也停止了,大驚之下,忙伸手去探他鼻息。

手指剛伸到他口邊,被窩中突然探出一物,喀嚓一響,將他右手牢牢箝住,竟是一只生滿了尖刺的鋼夾。白萬劍驚叫:「爹爹,是我,孩兒回來了。」突然胸腹間同時中了兩指,正中要穴,再也不能動彈了。

石清夫婦坐在大廳上喝茶,封萬裡下首相陪。石破天垂手站在父親身旁。封萬裡盡問些中原武林中的近事,言談始終不涉正題。

石清鑒貌辨色,覺得凌霄城中上上下下各人均懷極大隱憂,卻也不感詫異,心想:「他們得知俠客島使者即將到來,這是雪山派存亡榮辱的大關頭,人人休戚相關,自不免憂心忡忡。」

過了良久,始終不見白萬劍出來。封萬裡道:「家師這場疾病,起得委實好兇,白師哥想是在侍候湯藥。師父內功深厚,身子向來清健,這十幾年來,連傷風咳嗽也沒一次,想不到平時不生病,突然染疾,竟是如此厲害,但願他老人家早日痊癒才好。」石清道:「白師伯內功造詣,天下罕有,年紀又不甚高,調養幾日,定佔勿藥。賢弟也不須太過擔憂。」心中卻不由得暗喜:「白師伯既然有病,便不能立時處置我孩兒,天可憐見,好歹拖得幾日,待那張三、李四到來,大伙兒拚力一戰,咱們玄素莊和雪山派共存亡便是。」

說話之間,天色漸黑,封萬裡命人擺下筵席,倒也給石破天設了座頭。除封萬裡外,雪山派又有四名弟子相陪。耿萬鐘、柯萬鈞等新歸的弟子卻俱不露面。陪客的弟子中有一人年歲甚輕,名叫陸萬通,口舌便給,不住勸酒,連石破天喝幹一杯後,也隨即給他斟上。

閔柔喝了三杯,便道:「酒力不勝,請賜飯吧。」陸萬通道:「石夫人有所不知,敝處地勢高峻,氣候寒冷,兼之終年雲霧繚繞,濕氣甚重,兩位雖然內功深厚,寒氣濕氣俱不能侵,但這參陽玉酒飲之於身子大有補益,通體融和,是凌霄城中一日不可或缺之物。兩位還請多飲幾杯。」說著又給石清夫婦及石破天斟上了酒。

閔柔早覺這酒微辛而甘,參氣甚重,聽得叫做『參陽玉酒』,心想:「他說得客氣,說什麼我們內功深厚,不畏寒氣濕氣侵襲,看來不飲這種烈性藥酒,於身子還真有害。」於是又飲了兩杯,突然之間,只覺小腹間熱氣上沖,跟著胸口間便如火燒般熱了起來,忙運氣按捺,笑道:「封賢弟,這……這酒好生厲害!」

石清卻霍地站起,喝道:「這是什麼酒?」

封萬裡笑道:「這參陽玉酒,酒性確是厲害些,卻還難不到名聞名天下的黑白雙劍吧?」

石清厲聲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突然身子搖幌,向桌面俯跌下去。閔柔和石破天忙伸手去扶,不料二人同時頭暈眼花,天旋地轉,都摔在石清身上。

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,石破天迷迷糊糊的醒來,初時還如身在睡夢之中,緩緩伸手,想要撐身坐起,突覺雙手手腕上都扣著一圈冰冷堅硬之物,心中一驚,登時便清醒了,驚覺手腳都已戴上了銬鐐,眼前卻是黑漆一團,不知身在何處。忙跳起身來,只跨出兩步,砰的一聲,額頭便撞上了堅硬的石壁。

他定了定神,慢慢移動腳步,伸手觸摸四周,發覺處身在一間丈許見方的石室之中,地下高低不平,都是巨石。他睜大眼睛四下察看,只見左角落裡略有微光透入,凝目看去,是個不到一尺見方的洞穴,貓兒或可出入,卻連小狗也鑽不過去。他舉起手臂,以手銬敲打石壁,四周發出重濁之聲,顯然石壁堅厚異常,難以攻破。

他倚牆而坐,尋思:「我怎麼會到了這裡?那些人給我們喝的什麼參陽玉酒,定是大有古怪,想是其中有蒙汗藥之類,是以石莊主也會暈倒,摔跌在酒席之上。看來雪山派的人執意要殺石中玉,生怕石莊主夫婦抗拒,因此將我們迷倒了。然而他們怎麼又不殺我?多半是因白老爺子有病,先將我們監禁幾日,待他病癒之後,親自處置。」

又想:「白老爺子問起之時,我只須說明我是狗雜種,不是石中玉,他和我無怨無仇,查明真相後自會放我。但石莊主夫婦他卻未必肯放,說不定要將他二人關入石牢,待石中玉自行投到再放,可就不知要關到何年何月了。石夫人這麼斯文幹淨的人,給關在瞧不見天光的石牢之中,氣也氣死她啦。怎麼想個法子將她和石莊主救了出去,然後我留著慢慢再和白老爺子分說?」

想到救人,登時發起愁來:「我自己給上了腳鐐手銬,還得等人來救,怎麼能去救人?凌霄城中個個都是雪山派的,又有誰能來救我?」

他雙臂一分,運力崩動鐵銬,但聽得嗆  鐵鏈聲響個不絕,鐵銬卻紋絲不動,原來手銬和腳鐐之間還串連著鐵鏈。

便在此時,那小洞中突然射進燈光,有人提燈走近,跟著洞中塞進一只瓦砵,盛著半砵米飯,飯上舖著幾根咸菜,一只毛竹筷插在米飯中。石破天顧不得再裝啞巴,叫道:「喂,喂,我有話跟白老爺子說!」外面那人嘿嘿幾聲冷笑,洞中射進來的燈光漸漸隱去,竟一句話也不說便走了。

石破天聞到飯香,便即感到十分飢餓,心想:「我在酒筵中吃了不少菜,怎麼這時候又餓得厲害?只怕我暈去的時候著實不短。」捧起瓦砵,拔筷便吃,將半砵白飯連著咸菜吃了個幹淨。

吃完飯後,將瓦砵訪回原處,數次用力掙紮,發覺手足上銬鐐竟是精鋼所鑄,雖運起內力,亦無法將之拉得扭曲,反而手腕和足踝上都擦破了皮﹔再去摸索門戶,不久便摸到石門的縫隙,以肩頭推去,石門竟絕不搖幌,也不知有多重實。他嘆了口氣,心想:「只有等人來帶我出去,此外再無別法。只不知他們可難為了石莊主夫婦沒有?」

既然無法可想,索性也不去多想,靠著石壁,閉眼入睡。石牢之中,不知時刻,多半是等了整整一天,才又有人前來送飯,只見一只手從洞中伸了進來,把瓦砵拿出洞去。

石破天腦海中突然間閃過一個念頭,待那人又將盛了飯菜的瓦砵從洞中塞進來時,疾撲而上,嗆  鐵鏈亂響聲中已抓住了那人右腕。他的擒拿功夫加上深厚內力,這一抓之下,縱是武林中的好手也禁受不起,只聽那人痛得殺豬也似大叫,石破天跟著回扯,已將他整條手臂扯進洞察來,喝道:「你再喊,便把你手臂扭斷了!」

那人哀求道:「我不叫,你……你放手。」石破天道:「快打開門,放我出來。」那人道:「好,你鬆手,我來開門。」石破天道:「我一放手,你便逃走了,不能放。」那人道:「你不放手,我怎能去開門?」

石破天心想此話倒也不錯,老是抓住他的手也無用處,但好容易抓住了他,總不能輕易放手。靈機一動,道:「將我手銬的鑰匙丟進來。」那人道:「鑰匙?那 ……那不在我身邊。小人只是個送飯的伙夫。」

石破天聽他語氣有點不盡不實,便將手指緊了緊,道:「好,那便將你手腕先扭斷了再說。」那人痛得連叫:「哎喲,哎喲。」終於當的一聲,一條鑰匙從洞中丟了進來。這人甚是狡猾,將鑰匙丟得遠遠地,石破天要伸手去拾,便非放了他的手不可。

石破天一時沒了主意,拉著他手力扯,伸左腳去勾那鑰匙,雖將那人的手臂晝數拉進洞來,左腳腳尖跟鑰匙還是差著數尺。那人給扯得疼痛異常,叫道:「你再這麼扯,可要把我手臂扯斷了。」

石破天盡力伸腿,但手足之間有鐵鏈相系,足尖始終碰不到鑰匙。他瞧著自己伸出去的那只腳,突然靈機一動,屈左腿脫下鞋子,對準了牆壁著地擲出。鞋子在壁上一撞,彈將轉來,正好帶著鑰匙一齊回轉。石破天一聲歡呼,左手拾起鑰匙,插入右腕手銬匙孔,輕輕一轉,喀的一聲,手銬便即開了。

他換手又開了左腕手銬,反手便將手銬扣在那人腕上。那人驚道:「你……你幹什麼?」石破天笑道:「你可以去開門了。」將鐵鏈從洞中送出。那人兀自遲疑,石破天抓住鐵鏈一扯,又將那人手臂扯進洞來,力氣使得大了,將那人扯得臉孔撞上石壁,登時鼻血長流。

那人情知無可抗拒,只得拖著那條嗆  直響的鐵鏈,打開石門。可是鐵鏈的另一端系在石破天的足鐐之上,室門雖開,鐵鏈通過一個小洞,縛住了二人,石破天仍是無法出來。

他扯了扯鐵鏈,道:「把腳鐐的鑰匙給我。」那人愁眉苦臉的道:「我真的沒有。小人只是個掃地煮飯的伙夫,有什麼鑰匙?」石破天道:「好,等我出來了再說。」將那人的手臂又扯進洞中,替他打開了手銬。

那人眼見一得自由,急忙沖過去想頂上石門。石破天身子一幌,早已從門中閃出,只見這人一身白袍,形貌精悍,多半是雪山派的正式弟子,那裡是什麼掃地煮飯的伙夫。一把抓住他後領提起,喝道:「你不開我的腳鐐,我把你腦袋在這石牆上撞它一百下再說。」說著便將他腦袋在石牆上輕輕一撞。那人武功本也不弱,但落在石破天手中,宛如雛雞入了老鷹爪底,竟半分動彈不得,只得又取出鑰匙,替他打開腳鐐。

石破天喝問:「石莊主和石夫人給你們關在那裡?快領我去。」那人道:「雪山派跟玄素莊無怨無仇,早放了石莊主夫婦走啦,沒關住他們。」

石破天將信將疑,但見那人的目光不住向甬道彼端的一道石門瞧去,心想:「此人定是說謊,多半將石莊主夫婦關在那邊。」提著他的後領,大踏步走到那石門之前,喝道:「快將門打開。」

那人臉色大變,道:「我……我沒鑰匙。這裡面關的不是人,是一頭獅子,兩只老虎,一開門可不得了。」石破天聽說裡面關的是獅子老虎,大是奇怪,將耳朵貼到石門之上,卻聽不到裡面有獅吼虎嘯之聲。那人道:「你既然出來了,這就快逃走吧,在這裡多耽擱,別給人發覺了,又得給抓了起來。」

石破天心想:「你又不是我朋友,為什麼對我這般關心?初時我要你打開手銬和石門,你定是不肯,此刻卻勸我快逃。是了,石莊主夫婦定是給關在這間石室之中。」提起那人身子,又將他腦袋在石壁上輕輕一 ,道:「到底開不開?我就是要瞧瞧獅子老虎。」

那人驚道:「裡面的獅子老虎可兇狠得緊,好幾天沒吃東西了,一見到人,立刻撲了出來……」石破天急於救人,不耐煩聽他東拉西扯,提起他身子,頭下腳上的用力搖幌,噹噹兩聲,他身上掉下兩枚鑰匙。石破天大喜,將那人放在一邊,拾起起鑰匙,便去插入石門上的鐵鎖孔中,喀喀喀的轉了幾下,鐵鎖便即打開。那人一聲「啊喲」,轉身便逃。

石破天心想:「給他逃了出去通風報信,多有未便。」搶上去一把抓過,丟入先前監禁自己的那間石室,連那副帶著長鏈的足鐐手銬出一起投了進去,然然關上石門,上了鎖,再回到甬道彼端的石門處,探頭進內,叫道:「石莊主、石夫人,你們在這裡嗎?」

他叫了兩聲,室中沒半點聲息。石破天將門拉得大開,卻見裡面隔著丈許之處,又有一道石門,心道:「是了,怪不得有兩枚鑰匙。」

於是取過另一枚鑰匙,本開第二道石門,剛將石門拉開數寸,叫得一聲「石莊主……」,便聽得室中有人破口大罵:「龜兒子,龜孫子,烏龜王八蛋,我一個個把你們千刀割、萬刀剮的,叫你們不得好死……」又聽得鐵鏈聲嗆  直響。這人罵聲語音重濁,嗓子嘶啞,與石清清亮的江南口音截然不同。

石破天心道:「石莊主夫婦雖不在這裡,但此人既給雪山派關著,也不妨救他出來。」便道:「你不用罵了,我來救你出去。」

那人繼續罵道:「你是什麼東西?敢來胡說八道欺騙老子?我……我把你的狗頭頸扭得斷斷地……」

石破天微微一笑,心道:「這人脾氣好大。給關在這暗無天日的石牢之中,也真難怪他生氣。」當即閃身進內,說道:「你也給戴上了足鐐手銬麼?」剛問得這句話,黑暗中便聽得呼的一聲,一件沉重的物事向頭頂擊落。

石破天閃身向左,避開了這一擊,立足未定,後心要穴已被一把抓住,跟著一條粗大的手臂扼了他嚥喉,用力收緊。這人力道凌空之極,石破天登時便覺呼吸為艱,耳中嗡嗡嗡直響,卻又隱隱聽得那人在『烏龜兒子王八蛋』的亂罵。

石破天好意救人,萬料不到對方竟會出手加害,在這黑囚牢中陡逢如此厲害的高手,一著先機既失,立時便為所制,暗叫:「這一下可死了!」無可奈何之中,只有運氣於頸,與對方手臂硬挺。雖然喉頭肌肉柔軟,決不及手臂的勁力,但他內力渾厚之極,猛力挺出,竟將那人的手臂推開了幾分。他急速吸了口氣,待那人手臂再度收緊,他右手已反將上來,一把格開,身子向外竄出,說道:「我是想救你出去啊,幹麼對我動粗?」

那人「咦」的一聲,甚是驚異,道:「你……你是誰?內力可不弱。」向石破天呆呆瞪視,過了半晌,又是「咦」的一聲,喝道:「臭小子,你是誰?」

石破天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」一時不知該當自承是「狗雜種」,還是繼續冒充石中玉。那人怒道:「你自然是你,難道沒名沒姓麼?」石破天道:「我把你先救了出去,別的慢慢再說不遲。」那人嘿嘿冷笑,說道:「你救我?嘿嘿,那豈不笑掉了天下人的下巴。我是何人也?你是什麼東西?憑你一點點三腳貓的本領,也能救我?」

這時兩道石門都打開了一半,日光透將進來,只見那人滿臉花白胡子,身材魁梧,背脊微弓,倒似這間小小石室裝不下他這個大身子似的,眼光耀如閃電,威猛無儔。

石破天見他目光在自己臉上掃來掃去,心下不禁發毛:「適才那雪山弟子說這裡關著獅子老虎,這人的模樣倒真像是頭猛獸。」不敢再和他多說什麼,只道:「我去找鑰匙來,給你打開足鐐手銬。」

那人怒道:「誰要你來討好?我是自願留在這裡靜修,否則的話,天下焉能有人關得我住?你這小子沒帶眼睛,還道我是給人關在這裡的,是不是?嘿嘿,爺爺今日天若不是脾氣挺好,單憑這一句話,我將你斬成十七八段。」雙手搖幌,將鐵鏈搖得噹噹直響,道:「爺爺只消性起,一下子就將這鐵鏈崩斷了。這些足鐐手銬,在我眼中只不過是豆腐一般。」

石破天不大相信,尋思:「這人神情說話倒似是個瘋子。他既不願我相救,倘若我硬要給他打開銬鐐,他反會打我。他武功甚高,我鬥他不過,還是去救石莊主、石夫人要緊。」便道:「既然這樣,那我就去了。」

那人怒道:「滾你媽的臭鴨蛋,爺爺縱橫天下,從未遇過敵手,要你這小子來救我?當真是滑天下之大稽,荒天下之大唐……」

石破天道:「得罪,得罪,對不住。」輕輕帶上兩道石門,沿著甬道走了出去。

甬道甚長,轉了個彎,又行十余丈才到盡頭,只見左右各有一門。他推了推左邊那門,牢牢關著,推右邊那門時,卻是應手而開,進門後是間小廳,進廳中沒行得幾步,便聽得左首傳來兵刃相交之聲,乒乒乓乓的鬥得甚是激烈。

石破天心道:「原來石莊主兀自在和人相鬥。」忙循聲而前。

鬥聲從左首傳來,一時卻找不到門戶,他系念石清、閔柔的安危,眼見左首的板壁並不甚厚,肩頭撞去,板壁立破,兵刃聲登時大盛,眼前也是一間小小廳堂,四個白衣漢子各使長劍,正在圍攻兩個女子。

石破天一見這兩個女子,情不自禁止的大聲叫道:「師父,阿繡!」

那二人正是史婆婆和阿繡。

史婆婆手持單刀,阿繡揮舞長劍,但見她二人頭發散亂,每人身上都已帶了幾處傷,血濺衣襟,情勢十分危殆。二人聽得石破天的叫聲,但四名漢子攻得甚緊,劍法凌厲,竟無暇轉頭來看。便聽得阿繡一聲驚呼,肩頭中了一劍。

石破天不及多想,疾撲而上,向那急攻阿繡的中年人背心抓去。那人斜身閃開,回了一劍。石破天左掌拍出,勁風到處,將那人長劍激開,右手發掌攻向另一個老者。

那老者後發先至,劍尖已刺向他小腹,劍招迅捷無倫。幸好石破天當日曾由史婆婆指點過雪山派劍法的精要,知道這一招『嶺上雙梅』雖是一招,卻是兩刺,一劍刺出後跟著又再刺一劍,當即小腹一縮,避開了第一劍,立即左手掠下,伸中指彈出。那老者的第二劍恰好於此時刺到,便如長劍伸過去湊他手指一般,錚的一聲響,劍刃斷為兩截。那老者只震得半身酸麻,連半截劍也拿捏不住,撒手丟下,立時縱身躍開,已嚇得臉色大變。

石破天左手探出,抓住了攻向阿繡的一人後腰,提將起來,揮向另一人的長劍。那人大驚,急忙縮劍,石破天乘勢出掌,正中他胸膛。那人登登登連退三步,身子幌了幾下,終於坐倒。

石破天將手中的漢子向第四人擲出,去勢奇急。那人正與史婆婆拚鬥,待要閃避,卻已不及,被飛來那人重重撞中,兩人都口噴鮮血,登時都暈了過去。

四名白衣漢子被石破天於頃刻之間打得一敗塗地,其中只那老者並未受傷,眼見石破天這等神威,已驚得心膽俱裂,說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突然縱身急奔,意欲奪門而出。史婆婆叫道:「別放他走了!」石破天左腿橫掃,正中那老者下盤。那老者兩腿膝蓋關節一齊震脫,摔在地下。

史婆婆笑道:「好徒兒,我金烏派的開山大弟子果然了得!」阿繡臉色蒼白,按住了肩頭創口,一雙妙日凝視著石破天,目光中掩護不住喜悅無限。

石破天道:「師父,阿繡,想不到在這裡見到你們。」史婆婆匆匆替阿繡包紮創口,跟著阿繡撕下自己裙邊,給婆婆包紮創傷。幸好二人劍傷均不甚重,並無大礙。石破天又道:「在紫煙島上找不到你們,我日夜想念,今日重會,那真好…最好以後再也不分開了。」

史婆婆嘿嘿一笑,說道:「你若能立下大功,這件事也未始不能辦到,就算是婆婆親口許給你好了。」阿繡的頭垂得更低,羞得耳根子也都紅了。

石破天卻尚未知道這便是史婆婆許婚,問道:「師父許什麼?」史婆婆笑道:「我把這孫女兒給了你做老婆,你要不要?想不想?喜不喜歡」石破天又驚又喜,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我自然要,自然想得很,喜歡得很……」史婆婆道:「不過,你先得出力立一件大功勞。雪山派中發生了重大內變,咱們先得去救一個人。」石破天道:「是啊,我正要去救石莊主和石夫人,咱們快去找尋。」他一想到石清、閔柔身處險地,登時便心急如焚。

史婆婆道:「石清夫婦也到了凌霄城中嗎?咱們平了內亂,石清夫婦的事稀鬆平常。阿繡,先將這四人宰了吧?」

阿繡提起長劍,只見那老者和倚在牆壁上那人的目光之中,都露出乞憐之色,不由得起了惻隱之心,她得祖母許婚,心中正自喜悅不勝,殊無殺人之意,說道:「婆婆,這幾人不是主謀,不如暫且饒下,待審問明白,再殺不遲。」

史婆婆哼了一聲,道:「快走,快走,別耽誤了大事。」當即拔步而出。阿繡和石破天跟在後面。

史婆婆穿堂過戶,走得極快,每遇有人,她縮在門後或屋角中避過,似乎對各處房舍門戶十分熟悉。

石破天和阿繡並肩而行,低聲問道:「師父要我立什麼大功勞?去救誰?」阿繡正要回答,只聽得腳步聲響,迎面走來五六人。史婆婆忙向柱子後一縮,阿繡拉著石破天的衣袖,躲入了門後。

只聽得那幾人邊行邊談,一個道:「大伙兒齊心合力,將老瘋子關了起來,這才鬆了口氣。這幾天哪,我當真是一口飯也吃不下,只睡得片刻,就嚇得從夢中醒了過來。」另一人道:「不將老瘋子殺了,終究是天大的後患。齊師伯卻一直猶豫不決,我看這件事說不定要糟。」又一人粗聲粗氣的道:「一不做,二不休,咱們索性連齊師伯一起幹了。」一人低聲喝道:「噤聲!怎麼這種話也大聲嚷嚷的?要是給老齊門下那些家伙聽見了,咱們還沒幹了他,你的腦袋只怕先搬了家。」那粗聲之人似是心下不服,說道:「咱們和老齊門下鬥上一鬥,未必便輸。」嗓門卻已放低了許多。

這伙人漸行漸遠,石破天和阿繡擠在門後,身子相貼,只覺阿繡在微微發抖,低聲問道:「阿繡,你害怕麼?」阿繡道:「我……我確是害怕。他們人多,咱們只怕鬥不過。」

史婆婆從柱後閃身出來,低聲道:「快走。」弓著身子,向前疾趨。石破天和阿繡跟隨在後,穿過院子,繞過一道長廊,來到一座大花園中。園中滿地是雪,一條鵝卵石舖成的小路通向園中一座暖廳。

史婆婆縱身竄到一株樹後,在地下抓起一把雪,向暖廳外投去,拍的一聲,雪團落地,廳側左右便各有一人挺劍奔過來查看。史婆婆僵立不動,待那二人行近,手中單刀刷刷兩刀砍出,去勢奇急,兩人頸口中刀,割斷了嚥喉,哼也沒哼一聲,便即斃命。

石破天初次見到史婆婆殺人,見她出手狠辣之極,這招刀法史婆婆也曾教過,叫作『赤燄暴長』,自己早已會使,只是從沒想到這一招殺起人來竟然如此幹淨爽脆,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。待他心神寧定,史婆婆已將兩具屍身拖入假山背後,悄沒聲的走到暖廳之外,附耳長窗,傾聽廳內動靜。石破天和阿繡並肩走近廳去,只聽得廳內有兩人在激烈爭辯,聲音雖不甚響,但二人語氣顯然都是十分憤怒。

只聽得一人道:「縛虎容易縱虎難,這句老話你總聽見過的。這件事大伙兒豁出性命不要,已經做下來了。常言道得好,量小非群子,無毒不丈夫,你這般婆婆媽媽的,要是給老瘋子逃了出來,咱們人人死無葬身之地。」

石破天尋思:「他們老是說『老瘋子』什麼的,莫非便是石牢中的老人?那人古古怪怪的,我要救他出來,他偏不肯,只怕真是個瘋子。這老人武功果然十分厲害,難怪大家對他都這般懼怕。」

只聽另一人道:「老瘋子已身入獸牢,便有通天本事,也決計逃不出來。咱們此刻要殺他,自是容易不過,只須不給他送飯,過得十天八天,還不餓死了他?可是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為。江湖上人言可畏,這種犯上逆行的罪名,你廖師弟固然不在乎,大伙兒的臉卻往那裡擱去?雪山派總不成就此毀了?」

那姓廖的冷笑道:「你既怕擔當犯上逆行的罪名,當初又怎地帶頭來幹?現今事情已經做下來了,卻又想假撇清,天下那有這等便宜事?齊師哥,你的用心小弟豈有不知?大家打開天窗說亮話,你想裝偽君子,假道學,又騙得過誰?」那姓齊的道:「我又有什麼用心了?廖師弟說話,當真是言中有刺,骨頭太多。」那姓廖的道:「什麼是言中有刺,骨頭太多?齊師哥,你只不過假裝好人,想將這逆謀大罪推在我頭上,一箭雙雕,自己好安安穩穩的坐上大位。」說到這裡,聲音漸漸提高。

那姓齊的道:「笑話,笑話!我有什麼資格坐上大位,照次序挨下來,上面還有成師哥呢,卻也輪不到我。」另一個蒼老的聲音插口道:「你們爭你們的,可別將我牽扯在內。」那姓廖的道:「成師哥,你是老實人,齊師哥只不過拿你當作擋箭牌,炮架子。你得想清楚些,當了傀儡,自己還是睡在鼓裡。」

石破天聽得廳中呼吸之聲,人數著實不少,當下伸指醮唾沫濕了窗紙,輕輕刺破一孔,張目往內瞧時,只見坐的站的竟不下二三百人,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,個個身穿白袍,一色雪山派弟子打扮。

大廳上朝外擺著五張太師椅,中間一張空著,兩旁兩張坐著四人。聽得那三人兀自爭辯不休,從語音之中,得知左首坐的是成、廖二人,右首那人姓齊,另一人面容清 ,愁眉苦臉的,神色十分難看。這時那姓廖的道:「樑師弟,你自始至終不發一言,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?」這樑姓的漢子嘆了口氣,搖搖頭,又嘆了口氣,仍是沒說話。

那姓齊的道:「樑師弟不說話,自是對這件事不以為然了。」那姓廖的怒道:「你不是樑師弟肚裡蛔虫,怎知他不以為然?這件事是咱四人齊心合力幹的。大丈夫既然幹了,卻又畏首畏尾,算是什麼英雄好漢?」那姓齊的冷冷的道:「大伙兒貪生怕死,才幹下了這件事來,又怎說得上英雄好漢?這叫做事出無奈,挺而走險。」那姓廖的大聲道:「萬裡,你倒說說看,此事怎麼辦?」

人群中走出一人,正是那斷了一臂的風火神龍封萬裡,躬身說道:「弟子無用,沒能夠周旋此事,致生大禍,已是罪該萬死,如何還敢再起殺逆之心?弟子讚同齊師叔的主意,萬萬不能對他再下毒手。」

那姓廖的厲聲道:「那麼中原回來的這些長門弟子,又怎生處置?」封萬裡道:「師叔若準弟子多口,那麼依弟子之見,須當都監禁起來,大家慢慢再想主意。」那姓廖的冷笑道:「嘿嘿,那又何必慢慢再想主意?你們的主意早就想好了,以為我不知道嗎?」封萬裡道:「請問廖師叔這話,是什麼意思?」

那姓廖的道:「你們長門弟子人多勢眾,武功又高,這掌門之位,自然不肯落在別支手上。你便是想將殺逆的罪名往我頭上一推,將我四支的弟子殺得幹幹淨淨,那就天下太平,自己卻又心安理得。哼哼,打的好如意算盤!」突然提高嗓子叫道:「凡是長門弟子,個個都是禍胎。咱們今日一不做,二不休,斬草除根,大家一齊動手,將長門一支都給宰了!」說著刷的一聲,拔出了長劍。

頃刻之間,大廳中眾人奔躍進來去,二三十人各拔長劍,站在封萬裡身周,另有六七十人也是手執長劍,圍在這些人之外。

石破天尋思:「看來封師傅他們寡不敵眾,不知我該不該出手相助?」

封萬裡大叫:「成師叔、齊師叔、樑師叔,你們由得廖師叔橫行麼?他四支殺盡了長門弟子,就輪到你們二支、三支、五支了。」

那姓廖的喝道:「動手!」身子撲出,挺拔劍便往封萬裡胸口刺去。封萬裡左手拔劍,擋開來劍。只聽得當的一聲響,跟著嗤的一下,封萬裡右手衣袖已被削去了一大截。

封萬裡與白萬劍齊名,本是雪山派第二代弟子中數一數二的人物,劍術之精,尚在成、齊、廖、樑四個師叔之上,可是他右臂已失,左手使劍究屬不便。那姓廖的一劍疾刺,他雖然擋開,但姓廖的跟著變招橫削,封萬裡明知對方劍招來路,手中長劍卻是不聽使喚,幸好右臂早去,只給削去了一截衣袖。那姓廖的一招得手,二招繼出。封萬裡身旁兩柄劍遞上,雙雙將他來劍格開。

那姓廖的喝道:「還不動手?」四支中的六七十名弟子齊聲吶喊,挺劍攻上。長門弟子分頭接戰,都是以一敵二或是敵三。白光閃耀,叮當乒乓之聲大作,雪山派的議事大廳登時變成了戰場。

那姓廖的躍出戰團,只見二支、三支、五支的眾弟子都是倚牆而立,按劍旁觀。他心念一動之際,已明其理,狂怒大叫:「老二、老三、老五,你們心腸好毒,想來揀現成便宜,哼哼,莫發清秋大夢!」他紅了雙眼,挺劍向那姓齊的刺去。兩人長劍揮揮舞,劇鬥起來。那姓廖的劍術顯比那姓齊的為佳,拆到十余招後,姓齊的連連後退。

姓樑的五師弟仗劍而出,說道:「老四,有話好說,自己師兄弟這般動蠻,那成什麼樣子?」揮劍將那姓廖的長劍擋開。齊老三見到便宜,中宮直進,疾刺姓廖的小腹,這一劍竟欲制他死命,下手絲毫不留余地。

那姓廖的長劍給五師弟黏住了,成為比拚內力的局面,三師兄這一劍刺到,如何再能擋架?那姓成的二師兄突然舉劍向姓齊的背心刺去,嘆道:「唉,罪過,罪過!」那姓齊的急圖自救,忙回劍擋架。

二支、三支、五支的眾門人見師父們已打成一團,都紛紛上前助戰。片刻之間,大廳中便鮮血四濺,斷肢折足,慘呼之聲四起。

阿繡拉著石破天右手,顫聲道:「大哥,我……我怕!」石破天道:「到底是怎麼回事?大家為什麼打架?」這時大廳中人人自顧不暇,他二人在窗外說話,也已無人再加理會了。

史婆婆冷笑道:「好,好,打得好,一個個都死得幹幹淨淨,才合我心意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