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回 大粽子
石破天耳畔呼呼風響,身子在空中轉了半個圈,落下時臉孔朝下俯伏,但覺著身處甚是柔軟,倒也不感疼痛,只是黑沉沉的目不見物,但聽得耳畔有人驚呼。他身不能動,也不敢開口說話,鼻中聞到一陣幽香,似是回到了長樂幫總舵中自己的床上。
微一定神,果然覺到是躺在被褥之上,口鼻埋在一個枕頭之中,枕畔卻另有一個人頭,長發披枕,竟然是個女子。石破天大吃一驚,「啊」的一聲,叫了出來。
只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:「什麼人?你……你怎麼……」石破天道:「我 ……我……」不知如何回答才是。那女子道:「你怎麼鑽到我們船裡?我一刀便將你殺了!」石破天大叫:「不,不是我自己鑽進來的,是人家摔我進來的。」那女子急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你快出去,怎麼爬在我被……被窩裡?」
石破天一凝神間,果覺自己胸前有褥,背上有被,臉上有枕,而且被褥之間更是頗為溫暖,才知丁當這麼一擲,恰巧將他摔入這艘小船的艙門,穿入船艙中一個被窩﹔更糟的是,從那女子的話中聽來,似乎這被窩竟是她的。他若非手足被綁,早已急躍而起,逃了出去,偏生身上穴道未解,連一根手指也抬不起來,只得說道:「我動不得,求求你,將我搬了出去,推出去也好,踢出去也好。」
只聽得腳後一個蒼老的婦人聲音道:「這混蛋說什麼胡話?快將他一刀殺了。」那女子道:「奶奶,若是殺了他,我被窩中都是鮮血,那……那怎麼辦?」語氣甚是焦急。那老婦怒道:「那是什麼鬼東西?喂,你這混蛋,快爬出來。」
石破天急道:「我真是動不得啊,你們瞧,我給人抓了靈台穴,又拿了懸樞穴,全身又給綁得結結實實,要移動半分也動不了。這位姑娘還是太太,你快起來吧,咱們睡在一個被窩裡,可……可實在不大妙。」
那女子啐道:「什麼太太的?我是姑娘,我也動不了。奶奶,你……你快想個法子,這個人當真是給人綁著的。」石破天道:「老太太,我求求你,勞你駕,把我拉出去。我……我得罪這位姑娘……唉……這個……真是說不過去。」
那老婦怒道:「小混蛋,倒來說風涼話。」那姑娘道:「奶奶,咱們叫後梢的船家來把他提出去,好不好?」那老婦道:「不成,不成!這般亂七八糟的情景,怎能讓旁人見到?偏生你我又動彈不得,這……這……」
石破天心道:「莫非這位老太太和那姑娘也給人綁住了?」
那老婦不住口的怒罵:「小混蛋,臭混蛋,你怎麼別的船不去,偏偏撞到我們這裡來?阿繡,把他殺了,被窩中有血,有什麼要緊?這人早晚總是要殺的。」那姑娘道:「我沒力氣殺人。」那老婦道:「用刀子慢慢的鋸斷了他喉管,這小混蛋就活不了。」
石破天大叫:「鋸不得,鋸不得!我的血臟得很,把這香噴噴的被窩弄得一塌糊塗,而且……而且……被窩裡有個死屍,也很不妙。」只聽得嚶的一聲,那姑娘顯是聽到『被窩裡有個死屍』這話甚是害怕,石破天心中一喜,聽那姑娘道:「奶奶,我拔刀子也沒力氣。」石破天道:「你沒力氣拔刀子,那再好也沒有了。我此刻動不得,你若是將我殺了,我就變成了僵屍,躺在你身旁,那有多可怕。我活著不能動,變成僵屍,就能動了,我兩只冷冰冰僵屍手握住你的喉嚨……」
那姑娘給他說得更加怕了,忙道:「我不殺你,我不殺你!」過了一會兒,又道:「奶奶,怎生想個法子,叫他出去?」那老婦道:「我在想哪,你別多說話。」
這時已然入夜,船艙中漆黑一團。石破天和那姑娘雖然同蓋一被,幸好擲進來時偏在一旁,沒碰到她身子,黑暗中只聽得那姑娘氣息急促,顯然十分惶急。過了良久,那老婦仍是沒想出什麼法子來。
突然之間,遠處傳來兩下尖銳的嘯聲,靜夜中十分淒厲刺耳。跟著飄來一陣大笑之聲,聲音蒼老豪邁。那人邊笑邊呼:「小翠,我等了你一日一晚,怎麼這會兒才到?」
那姑娘急道:「奶奶,他……他迎上來了,那便如何是好?」那老婦哼了一聲,說道:「你再也別作聲,我正在凝聚真氣,但須足上經脈稍通,能有片刻動彈,我便往江心一跳,免得受這老妖之辱。」那姑娘急道:「奶奶,奶奶,那使不得。」那老婦怒道:「我叫你別來打擾我。奶奶投江之時,你跟不跟我去?」那姑娘微一遲疑,說道:「我……我跟著奶奶一塊兒死。」那老婦道:「好!」說了這個「好」後,便再也不作聲了。
石破天兩度嘗過這「走火」的滋味,心想:「原來這老太太和小姑娘都是練內功走火,以致動彈不得,偏生敵人在這當頭趕到,那當真為難之極。」
只聽下遊那蒼老的聲音又叫道:「你愛比劍也好,鬥拳也好,丁老四定然奉陪到底。小翠,你怎麼不回答我?」這時話聲又已近了數十丈。過不多時,只聽得半空中嗆 鐵鏈響動,跟著拍的一聲世響,一件東西落到了船上,顯是迎面而來的船上有人擲來鐵錨鐵鏈。後梢的船家大叫:「喂,喂,幹什麼?幹什麼?」
石破天只覺坐船向右急劇傾側,不由自主的也向右滾去,那姑娘向他側過來,靠在他身上。石破天道:「這個……這個……你……」要想叫她別靠在自己身上,但隨即想起她跟自己一樣,也是動彈不得,話到口邊,又縮了回去。
跟著覺得船頭一沉,有人躍到了船上,傾側的船身又回復平穩。那老人站在船頭說道:「小翠,我來啦,咱們是不是就動手?」
後梢的船家叫道:「你這麼攪,兩艘船都要給你弄翻了。」那老人怒道:「狗賊,快給我閉了你的鳥嘴!」提起鐵錨擲出。兩艘船便即分開,同時順著江水疾流下去。船家見他如此神力,將一只兩百來斤重的鐵錨擲來擲去,有如無物,嚇得撟舌不下,再也不敢作聲了。
那老人笑道:「小翠,我在船頭等你。你伏在艙裡想施暗算,我可不上你當。」
石破天心頭一寬,心想他一時不進艙來,便可多挨得片刻,但隨即想起,多挨片刻,未必是好,那老婦若能凝聚真氣,便要挾了這小姑娘投江自盡,這時那姑娘的耳朵正挨在他口邊,便低聲道:「姑娘,你叫你奶奶別跳到江裡。」
那姑娘道:「她……她不肯的,一定要跳江。」一時悲傷不禁,流下淚來,眼淚既奪眶而出,便再也忍耐不住,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,淚水滾滾,沾濕了石破天的臉頰。她哽嚥道:「對……對不住!我的眼淚流到了你臉上。」這姑娘竟是十分斯文有禮。
石破天輕嘆一聲,說道:「姑娘不用客氣,一些眼淚水,又算得了什麼?」那姑娘泣道:「我不願意死。可是船頭那人很兇,奶奶說寧可死了,也不能落在他手裡。我……我的眼淚,真對不住,你可別見怪……」只聽得船板格的一聲響,船艙彼端一個人影坐了起來。
石破天本來口目向下,埋在枕上,但滾動之下,已側在一旁,見到這人坐起,心中怦怦亂跳,顫聲說道:「姑……姑娘,你奶奶坐起來啦。」那姑娘「啊」的一聲,她臉孔對著石破天,已瞧不見艙中情景。過了一會,只聽石破天叫道:「老太太,你別抓她,她不願意陪你投江自盡,救人哪,救人哪!」
船頭上那老人聽到船艙中有個青年男子的聲音,奇道:「什麼人大呼小叫?」
石破天道:「你快進來救人。老太太要投江自盡了。」
那老人大驚,一掌將船篷掀起了半邊,右手探出,已抓住了那老婦的手臂。那老婦凝聚了半天的真氣立時渙散,應聲而倒。那老人一搭她的脈搏,驚道:「小翠,你是練功走了火嗎?幹麼不早說,卻在強撐?」那老婦氣喘喘的道:「放開手,別管我,快滾出去!」那老人道:「你經脈逆轉,甚是兇險,若不早救,只怕…… 只怕要成為殘廢。我來助你一臂之力。」那老婦怒道:「你再碰一下我的身子,我縱不能動,也要咬舌頭,立時自盡。」
那老人忙縮回手掌,說道:「你的手太陰肺經、手少陰心經、手少陽三焦經全都亂了,這個……這個……」那老婦道:「你一心一意只想勝過我。我練功走火,豈不是再好也沒有了?正好如了你的心願。」那才人道:「咱們不談這個。阿繡,你怎麼了?快勸勸你奶奶。你……你……咦!你怎麼跟一個大男人睡在一起,他是你的情郎,還是你的小女婿兒?」
阿繡和石破天齊聲道:「不,不是的,我們都動不了啦。」
那老人大是奇怪,伸手將石破天一拉。石破天給帆索綁得直挺挺地,腰不能曲,手不能彎,給他這麼一拉,便如一根木材般從被窩中豎了起來。那老人出其不意,倒嚇了一大跳,待得看清,不禁哈哈大笑,道:「阿繡,端陽節早過,你卻在被窩中藏了一只大粽子。」
阿繡急道:「不是的,他是外邊飛進來的,不……不是我藏的。」
那老人笑道:「你怎麼也不能動,也變成了一只大粽子麼?」
那老婦厲聲道:「你敢伸一根指頭碰到阿繡,我和你拚命。」
那老人嘆了口氣,道:「好,我不碰她。」轉頭向梢公道:「船家,轉舵掉頭,扯起帆來,我叫你停時便停船。」那梢公不敢違拗,應道:「是!」慢慢轉舵。
那老婦怒道:「幹什麼?」那老人道:「接你到碧螺山去好好調養。你這次走火,非同小可。」那老婦道:「我死也不上碧螺山。我又沒輸給你,幹麼迫我到你的狗窩去?」那老人道:「咱們約好了在長江比武,我輸了到你家磕頭,你輸了便到我家裡。是你自己練功走火也好,是你鬥不過我也好,總而言之,這一次你非上碧螺山走一遭不可。我幾十年來的心願,這番總算得償,妙極,妙極!」那老婦怒發如狂,叫道:「不去,不去,不……」越叫越淒厲,陡然間一口氣轉不過來,竟爾暈了過去。
那老人笑吟吟的道:「你不去也得去,今日還由得你嗎?」
石破天忍不住插口道:「她既不願去,你怎能勉強人家?」
那老人大怒,喝道:「要你放什麼狗屁?」反掌便往他臉上打去。
這一掌眼見便要打得他頭暈眼花、牙齒跌落,突然之間,見到石破天臉上一個膝黑的掌印,那老人一怔之下,登時收掌,笑道:「啊哈,大粽子,我道是誰將你綁成這等模樣,原來是我那乖乖侄孫女。你臉上這一掌,是給我侄孫女打的,是不是?」
石破天不明所以,問道:「你侄孫女?」那老人道:「你還不知老夫是誰?我是丁不四,丁不三是我哥哥,他年紀比我大,武功卻不及我……我的侄孫女……」石破天看他相貌確與丁不三有幾分相似,服飾也差不多,只是腰間纏著一條黃光燦然的金帶,便道:「啊,是了,叮叮噹噹是你侄孫女,不錯,這一掌正是叮叮噹噹打的,我也是給她綁的。」
丁不四捧腹大笑,道:「我原說天下除了阿當這小丫頭,再沒第二個人這麼頑皮淘氣。很好,很好,很好!她為什麼綁你?」石破天道:「她爺爺要殺我,說我武功太差,是個白痴。」丁不四更是大樂,笑得彎下腰來,道:「老三要殺的人,老四既然撞上了,那就……那就……」石破天驚道:「你也要殺?」
丁不四道:「丁不四的心意,天下有誰猜得中?你以為我要殺你,我就偏偏不殺。」站起身來,左手抓住石破天後領提將起來,右手並掌如刀,在他身上重重纏繞的帆索自上而下急劃而落,數十重帆索立時紛紛斷絕,當真是利刃也未必有如此鋒銳。
石破天讚道:「老爺子,你這手功夫厲害得很,那叫什麼名堂?」
丁不四聽石破天一讚,登時心花怒放,道:「這一手功夫自然了不起,普天下能有如此功力的,除了丁不四外,只怕再無第二人了。這手功夫嗎?叫做……」
這時那老婦已醒,聽到丁不四自吹自擂,當即冷笑道:「哼,耗子上天平,自稱自讚!這一手『快刀斬亂麻』不論那個學過幾手三腳貓把式的莊稼漢子,又有誰不會使了?」丁不四道:「呸!呸!學過幾手三腳貓把式的人,就會使我這手『快刀斬亂麻』?你倒使給我瞧瞧!」那老婦道:「你明知我練功走火,沒了力氣,來說這種風涼言語。大粽子,我跟你說,你到隨便那一處市鎮上,見到有人練把式賣膏藥,騙人錢財,只須給他一文兩文,他就會練這手『快刀斬亂麻』給你瞧,包管跟這老騙子練得一模一樣,沒半點分別,說不定還比他強些。這是普天下騙人的混蛋都會的法門,又有什麼希罕了?」
丁不四聽那老婦說得刻薄,不由得怒發如狂,順手便向她肩頭抓落。
石破天叫道:「不可動粗!」斜身反手,向他右腕上切去,正是丁當所教一十八路擒拿手中的一招『白鶴手』。他被丁當拿中穴道後為時已久,在內力撞擊之下,穴道漸解,待得身上帆索斷絕,血行順暢,立時行動自如。
丁不四「咦」的一聲,反手勾他小臂。石破天於這一十八路擒拿手練得已甚純熟,當即變招,左掌拍出,右手取對方雙目。丁不四喝道:「好!這是老三的擒拿手。」伸臂上前,壓他手肘。石破天雙臂圈轉,兩拳反擊他太陽穴。丁不四兩條手臂自下穿上,向外一分,快如電閃般向石破天手臂上震去。只道這一震之下,石破天雙臂立斷,不料四臂相撞,石破天穩立不動,丁不四卻感上身一陣酸麻,喀喇一聲,足下所踏的一塊船板從中折斷,船身也向左右猛烈搖幌兩下。他急忙後退了一步,以免陷入斷板,口中又是「咦」的一聲。
他前一聲「咦」,只是驚異石破天居然會使他丁家的一十八路擒拿手,但當雙臂與石破天較勁,震得他退出一步,那一聲「咦」卻是大大的吃驚,只覺這年輕人內力充盈厚實,直是無窮無盡,自己適才雖然未出全力,但對方渾若無事,自己卻踏斷了船板,可說已輸了一招。此人這等厲害,怎能為丁當所擒?臉上又怎會給她打中一掌?一時心中疑團叢生。
那老婦驚詫之情絲毫不亞於丁不四,當即哈哈大笑,說道:「連……連一個渾小子也……也……也……」一時氣息不暢,卻說不下去了。丁不四怒道:「我代你說了吧,『連一個渾小子也鬥不過,逞什麼英雄好漢?』是不是?這句話你說不出口,只怕將你憋也憋死了。」那老婦滿臉笑容,連連點頭。
丁不四側頭向石破天道:「大粽子,你……你師父是誰?」石破天搔了搔頭,心想自己雖向謝煙客和丁當學過武功,卻沒拜過師父,說道:「我沒師父!」丁不四怒道:「胡說八道,那麼你這一十八路擒拿手,又是那裡偷學得來的?」石破天道:「我不是偷學得來的,叮叮噹噹教了我十天。她不是我師父,是我……是我… …」要想說『是我妻子』總覺有些不妥,便不說了。丁不四更是惱怒,罵道:「你奶奶的,這武功是阿當教你的?胡說八道。」
那老婦這時已順過氣來,冷冷的道:「江湖上人人都說,『丁氏雙雄,一是英雄,一是狗雄!』這名話當真不錯。今日老婆子親眼目睹,果然是江湖傳言,千真萬確。」
丁不四氣得哇哇大叫,道:「幾時有這句話了?定是你捏造出來的。你說,誰是英雄,誰是狗熊?我的武功比老三強,武林中誰人不知,那個不曉?」
那老婦不敢急促說話,一個字一個字的緩緩說道:「丁當是丁老三的孫女兒。丁老三教了他兒子,他兒子教他的女兒丁當,丁當又教這個渾小子。這渾小子只學了十天,就勝過了丁老四,你教天下人去評……評……評……」連說了三個「評」字,一口氣又轉不過來了。
丁不四聽著他慢條斯理、一板一眼的說話,早已十分不耐,這時忍不住搶著說道:「我來代你說:『你教天下人評評這道理看,到底誰是英雄,誰是狗熊?自然丁老三是英雄,丁老四是狗熊!』」越說聲音越響,到後來聲如雷震,滿江皆聞。
那老婦笑瞇瞇的點了點頭,道:「你……你自己知道就好。」這幾個字說的氣若遊絲,但聽在丁不四耳中,卻令他憤懣難當,大聲叫道:「誰說這大粽子勝過丁老四了?來,來,來,咱們再比過!我不在……不在……」
他本想說『不在三招之內就將你打下江去,那就如何如何』,但話到口邊,心想此人武功非同小可,『三招之內』只怕拾奪他不下,要想說『十招之內』,仍覺沒有把握,說『二十招』吧,還是怕這句話說得太滿,若說『一百招之內』,卻已沒了英雄氣概,自己一個成名人物,要花到一百招才能將侄孫婦兒的徒弟打敗,那又有什麼了不起?他略一遲疑,那老婦已道:「你不在十萬招之內將他打敗,你就拜他……拜他……拜他……咳……咳……」
丁不四怒吼:「『你就拜他為師!』你要說這句話,是不是?」『拜他為師』這四個字一出口,身子已縱在半空,掌影翻飛,向石破天頭頂及胸口同時拍落。
石破天雖學過一十八路擒拿手法,但只能拆解丁當的一十八路擒拿手,學時既非活學,用時也不能活用,眼見丁不四猶似千手萬掌般拍將下來,那裡能夠抵御?只得雙掌上伸,護住頭頂,便在這時,後頸大椎穴上感到一陣極沉重的壓力,已然中掌。
那大椎穴乃人手足三陽督脈之會,最是要害,但也正因是人手足三陽督脈之會,諸處經脈中內力同時生出反擊的勁道。丁不四只感到全身劇震,向旁反彈了開去,看石破天時,卻是渾若無事。這一招石破天固然被他擊中,但丁不四反而向外彈去,不能說分了輸贏。
那老婦卻陰陽怪氣的道:「丁不四,人家故意讓你擊中,你卻給彈了開去,當真無用之極,只是一招,你便輸了。」丁不四怒道:「我怎麼輸了?胡說八道!」那老婦道:「就算你沒有輸,那麼你讓他在你大椎穴上拍一掌看。如果你不死,也能將他彈開幾步,那麼你們就算打成平手。」丁不四心想:「這小子內力雄厚之極,我大椎穴若給他擊上一掌,那是不死也得重傷。」說道:「好端端地,我為什麼要給他打?你的大椎穴倒給我打一掌看。」那老婦道:「早知丁狗熊沒種,就只會一門取巧撿便宜的功夫,若是跟人家一掌還一掌、一拳還一拳的文比,誰也不得躲閃擋架,你就不敢。」
丁不四給她說中了心事,訕訕的道:「這等蠻打,是不會武功的粗魯漢子所為,咱們武學名家,怎麼能玩這等笨法子?」他自知這番話強詞奪理,經不起駁,在那老婦笑聲中,向石破天道:「再來,再來,咱們再比過。」
石破天道:「我只學過叮叮噹噹教的那些擒拿手,別的武功都不會,你剛才那樣手掌亂幌的功夫,我不會招架。老爺子,就算你贏了,咱們不比啦。」
那『就算你贏了』這五個字,聽在丁不四耳中極不受用,他大聲說道:「贏就是贏,輸就是輸,那有什麼算不算的?我讓你先動手,你過來打我啊。」石破天搖頭道:「我就是不會。」丁不四聽那老婦不住冷笑,心頭火起,罵道:「他媽的,你不會,我來教你。你瞧仔細了,你這樣出掌打我,我就這麼架開,跟著反手這麼打你,你就斜身這麼閃過,跟著左手拳頭打我這裡。」
石破天學招倒是很快,依樣出手,丁不四回手反擊。兩人只拆得四招,丁不四呼的一拳打到,石破天不知如何還手,雙手下垂,說道:「下面的我不會了。」
丁不四又是好氣,又是好笑,道:「都是我教你的,那還比什麼武?」石破天道:「我原說不用比啦,算你贏就是了。」丁不四道:「不成,我若不是真正勝了你,小翠一輩子都笑話我,丁大英雄給她說成是丁大狗熊,我這張臉往那裡擱去?你記著,我這麼打來,你不用招架,搶上一步,伸指反來戳我小腹,這一招很是陰毒,我這拳就不能打實了,就只得避讓,這叫做以攻為守,攻敵之所必救。」
他口中教招,手上比劃。石破天用心記憶,學會後兩人便從頭打起,打到丁中四所教的武功用盡之時,便即停了,只得一個往下再教,一個繼續又學。丁不四這些拳法掌法變化甚是繁復,但他與石破天對打,卻只以曾經教過的為限。
丁不四心想這般鬥將下去,如何勝得了他?唯一機緣只是這渾小子將所學的招數忘了,拆解稍有錯誤,便立中自己毒手。但偏偏石破天記心極好,丁不四只教過一遍,他便牢牢記住。兩人直拆了數十招,他招式中仍無破綻。
那老婦不時發出幾下冷笑之聲,又令丁不四不敢以凡庸的招數相授,只要攻守之際有一招不夠凌厲精妙,那老婦便出言相譏。她走火之後雖然行動不得,但眼光仍是十分厲害,就算是一招高明武功,她也要故意詆毀幾句,何況是不十分出色精奧之著。
丁不四打醒了精神,傳授石破天拳掌,這股全力以赴的兢兢業業之意,竟絲毫不亞於當年數度和那老婦真刀真槍的拚鬥。又教了數十招,天色將明,丁不四漸感焦躁,突然拳法一變,使出一招先前教過的『渴馬奔泉』,連拳帶人,猛地撲將過去。
石破天叫道:「次序不對了!」丁不四道:「有什麼次序不次序的?只要是教過你的便行。」石破天倒也沒忘他曾教過用『粉蝶翻飛』來拆解,當即依式縱身閃開。丁不四心想:「我只須將你逼下江去,就算是贏了。小翠再要說嘴,也已無用。」踏上一步,一招『橫掃千軍』,雙臂猛掃過去。石破天仍是依式使招『和風細雨』,避開了對方狂暴的攻勢,但這步一退,左足已踏上了船舷。
丁不四大喜,喝道:「下去吧!」一招『鐘鼓齊鳴』,雙拳環擊,攻他左右太陽穴。依照丁不四所授的功夫,石破天該當退後一步,再以『春雲乍展』化開來掌,可是此刻身後已無退路,一步後退,便踏入了江中,情急之下難以多想,生平學得最熟的只是丁當教的那兩招,也不理會用得上用不上,一閃身,已穿到了丁不四背後,右手以『虎爪手』抓住他『靈台穴』,左手以『玉女拈針』拿住他『懸樞穴』,雙手一拿實,強勁內力陡然發出。
丁不四大叫一聲,坐倒在艙板之上。
其實石破天內力再強,憑他只學幾天的擒拿手法,又如何能拿得住丁不四這等高手?只因丁不四有了先入為主的成見,認定石破天必以『春雲乍展』來解自己這招『鐘鼓齊鳴』,而要使『春雲乍展』,非退後一步而摔入江中不可。他若和另一個高手比武,自會設想對方能有種種拆解之法,拆解之後跟著便有諸般厲害後著,自是四面八方都防到了,決不能被對手閃到自己後心而拿住了要穴。但他和石破天拆解了百余招,對方招招都是一板一眼,全然依準了自己所授的法門而發,心下對他既無半分提防之意,又全沒想到這渾小子居然會突然變招,所用的招數卻純熟無比,出手如風,待要擋避,已然不及,竟著了他的道兒。偏生石破天的內力十分厲害,勁透要穴,以丁不四修為之高,竟也抵敵不住。
這一下變故之生,丁不四和石破天固然吃驚不小,那老婦也是錯愕無已,「哈哈,哈哈」狂笑兩下,又暈厥了過去,雙目翻白,神情殊是可怖。
石破天驚道:「老太太,你……你怎麼啦?」
阿繡身在艙裡,瞧不見船頭上的情景,聽石破天叫得惶急,忙問:「這位大哥,我奶奶怎麼了?」石破天道:「啊喲……她……暈過去啦,這一次……這一次模樣兒不對,只怕……只怕……難以醒轉。」阿繡驚道:「你說我奶奶……已經…… 已經死了?」石破天伸手去探了探那老婦的鼻息,道:「氣倒還有,只不過模樣兒 ……那個……那個很不對。」阿繡急道:「到底怎麼不對?」石破天道:「她神色像是死了一般,我扶起你來瞧瞧。」
阿繡不願受他扶抱,但實在關心祖母,躊躇道:「好!那就勞你這位大哥的大駕。」
石破天一生之中,從未聽人說話如此斯文有禮,長樂幫中諸人跟他說話之時盡管恭謹,卻是敬畏多過了友善,連小丫頭侍劍也總是掩不住臉上惶恐之神色。丁當跟他說話有時十分親熱,卻也十分無禮。只有這個姑娘的說話,聽在耳中當真是說不出的慰貼舒服,於是輕輕扶她起來,將一條薄被裹在她身上,然後將她抱到船頭。
阿繡見到祖母暈去不醒的情狀,「啊」的一聲叫了起來,說道:「這位大哥,可不可以請你在奶奶『靈台穴』上,用手掌運一些內力過去?這是不情之請,可真不好意思。」
石破天聽她說話柔和,垂眼向她瞧去。這時朝陽初生,只見她一張瓜子臉,清麗文秀,一雙明亮清澈的大眼睛也正在瞧著她。兩人目光相接,阿繡登時羞得滿臉通紅,她無法轉頭避開,便即閉上了眼睛。石破天沖口而出:「姑娘,原來你也是這樣好看。」阿繡臉上更加紅了,兩人相距這麼近,生怕說話時將口氣噴到他臉上,將小嘴緊緊閉住。
石破天一呆,道:「對不起!」忙放下了她,伸掌按住那老婦的『靈台穴』,也不知如何運送內力,便照丁當所教以『虎爪手』抓人『靈台穴』的法子,發勁吐出。
那老婦「啊」一聲,醒了過來,罵道:「渾小子,你幹什麼?」石破天道:「這位姑娘叫我給你運送內力,你……你果然醒過來啦。」那老婦罵道:「你封了我穴道啦,運送內力,是這麼幹的?」石破天訕訕的道:「對不起,對不起。我實在不會,請你教一教。」
適才他這麼一使勁,只震得那老婦五臟六腑幾欲翻轉,『靈台穴』更被封閉,好在她練功走火,穴道早已自塞,這時封上加封,也不相幹。她初醒時十分惱怒,但已知他內力渾厚無比,心想:「這傻小子天賦異稟,莫非無意中食了靈芝仙草,還是什麼通靈異物的內丹,以致內力雖強,卻不會運使。我練功走火,或能憑他之力,得能打通被封的經脈?」便道:「好,我來教你。你將內息存於丹田,感到有一股熱烘烘的暖氣了,是不是?你心中想著,讓那暖氣通到手少陽膽經的經脈上。」
這些經脈穴道的名稱,當年謝煙客在摩天崖上都曾教過,石破天依言而為,毫不費力的便將內力集到了掌心,他所修習的『羅漢伏魔功』乃少林派第一精妙內功,並兼陰陽剛柔之用,只是向來不知用法,等如一人家有寶庫,金銀堆積如山,卻覓不到那枚開庫的鑰匙,此刻經那老婦略加指撥,依法而為,體內本來蓄積的內力便排山倒海般湧出。
那老婦叫道:「慢些,慢……」一言未畢,已「哇」的一聲,吐出大口黑血。
石破天吃了一驚,叫道:「啊喲!怎麼了?不對麼?」阿繡道:「這位大哥,我奶奶請你緩緩運力,不可太急了。」那老婦罵道:「傻瓜,你想要我的命嗎?你將內力運一點兒過來,等我吸得幾口氣,再送一點兒過來。」
石破天道:「是,是!對不起。」正要依法施為,突見丁不四一躍而起,叫道:「他奶奶的,咱們再比過,剛才不算。」那老婦道:「老不要臉,為什麼不算?明明是你輸了。剛才他只須在你身上補上一刀一劍,你還有命麼?」
丁不四自知理虧,不再和那老婦鬥口,呼的一掌,便向石破天拍來,喝道:「這招拆法我教過你,不算不講理吧?」石破天忙依他所授招式,揮掌擋開。丁不四跟著又是一掌,喝道:「這一招我也教過你的,總不能說我耍無賴欺侮小輩了吧?」他每出一招,果然都是曾經教過石破天的,顯得自己言而有信,是個君子。
他越打越快,十余招後,已來不及說話,只是不住叱喝:「教過你的,教過的,教過!教過!教……教……教……」如此迅速出招,石破天雖然天資聰穎,總是無法只學過一遍,便將諸般繁復的掌法盡數記住活用,對方拳腳一快,登時便無法應付,眼見數招之間,便會傷於丁不四的掌底,正在手忙腳步亂之際,忽聽得那老婦叫道:「且慢,我有話說。」
丁不四住手不攻,問道:「小翠,你要說什麼?」那老婦向石破天道:「少年,我身子不舒服,你再來送一些內力給我。」丁不四點頭道:「那很好。你走火後經脈窒滯,你既不願我相助,叫他出點力氣倒好。這少年武功不行,內力挺強!」
那老婦哼了一聲,冷冷的道:「是啊,他武功是你教的,內力卻不是你教的,他武功不行,內力挺強。」丁不四怒道:「他武功怎麼能算是我教的,我只教了他半天,只須他跟我學得三年五載,哼,小一輩人物之中,沒一個能是他敵手。」那老婦道:「就算學得跟你一模一樣,又有什麼用?他不學你的武功,便能將你打敗,學得了你的武功,只怕反而打你不過了。越學越差,你說是學你的好,還是不學的好?」丁不四登時語塞,呆了一呆,說道:「他那兩招虎爪手和玉女拈針,還不是我丁家的功夫?」
那老婦道:「這是丁不三的孫女所教,可不是你教的。少年,你過來,別去理他。」
石破天道:「是!」坐到那老婦身側,伸手又去按住她靈台穴,運功助她打通經脈,這一次將內力極慢極慢的送去,惟恐又激得她吐血。
那老婦緩緩伸臂,將衣袖遮在臉上,令丁不四見不到自己在開口說話,又聽不到話聲,低聲道:「待會他再和你廝打,你手掌之上須帶內勁。就像這樣把內勁運到拳掌之中。只要見到他伸掌拍來,你就用他一模一樣的招式,和他手心相抵,把內勁傳到他身上。這老兒想把你逼下江中淹死,你記好了,見到他使什麼招,你也就使什麼招。只有用這法子,方能保得……保得咱們三人活命。」她和石破天只相處幾個時辰,便已瞧出他心地良善,若要他為他自己而和丁不四為難,多半他會起退讓之心,不一定能遵照囑咐,但說「方能保得咱三人活命」,那是將他祖孫二人的性命也包括在內了,料想他便能全力以赴。
石破天點了點頭。那老婦又道:「你暫且不用給我送內力。待會你和那老兒雙掌相抵,送出內力時可不能慢慢的來,須得急吐而出,越強越好。」石破天道:「他會不會吐血?」那老婦道:「不會的。我練功走火,半點內力也沒有了,你的內力猛然湧到,我無法抗拒,這才吐血。這老兒的內力強得很,剛才你抓住他背心穴道,他並沒吐血,是不是?你若不出全力,反而會給他震得吐血。你若受傷,那便沒人來保護我祖孫二人,一個老太婆,一個小姑娘,躺在這裡動彈不得,只有任人宰割欺凌。」
石破天聽到這裡,心頭熱血上湧,只覺此刻立時為這老婆婆和姑娘死了也是毫不皺眉,其實她二人是何等樣人,是善是惡,他卻是一無所知。
那老婦將庶在臉上的衣袖緩緩拿開,說道:「多謝你啦。丁不四死不認輸,你就和他過過招。唉,老婆子活了這一把年紀,一下的真好漢、大英雄也見過不少,想不到臨到歸天之際,眼前見到的卻是一只老狗熊,當真夠冤。」丁不四怒道:「你說老狗熊,是罵我嗎?」那老婦微微一笑,說道:「一個人若有三分自知之明,也許還不算壞得到了家。丁老四,你要殺他,還不容易?只管使些從來沒教過他的招數出來,包管他招架不了。」
丁不四怒道:「丁老四豈是這等無恥之徒?你瞧仔細了,招招都是我教過他的。」那老婦原是要激他說這句話,嘆了口氣,不再作聲。
丁不四「哼」的一聲,大聲道:「大粽子,這招『逆水行舟』要打過來啦!那是我教過你的,可別忘了。」說著雙膝微曲,身子便矮了下去,左掌自下而上的揮出。
石破天聽他說『逆水行舟』,心下已有預備,也是雙膝微曲,左掌自下而上的揮出。
丁不四喝道:「錯了!不是這樣拆法。」一句話沒說完,眼見石破天右掌即將和自己左掌相碰,心下一凜:「這小子內力甚強,只怕猶在我之上。若跟他比拚內力,那可沒什麼味道。」當即收回左掌,右掌推了出去,那一招叫作『奇峰突起』。石破天心中記著那老婦的話,跟著也使一招『奇峰突起』,掌中已帶了三分內勁。丁不四陡覺對方掌力陡強,手掌未到,掌風已然撲面而來,心下微感驚訝,立即變招。
石破天凝視丁不四的招式,見他如何出掌,便跟著依樣葫蘆,這麼一來,不須記憶如何拆解,只是依樣學樣,心思全用以凝聚內力,果然掌底生風,打出的掌力越來越強。
丁不四卻有了極大的顧忌,處處要防到對手手掌和自己手掌相碰,生怕一黏上手之後,硬碰硬的比拚內力,好幾次捉到石破天的破綻,總是眼見他照式施為,便不得不收掌變招。他自成名以來,江湖上的名家高手會過不知多少,卻從未遇到過這樣的對手,不論自己出什麼招式,對方總是照抄。倘若對方是個成名人物,如此打法自是跡近無賴,當下便可立斥其非,但偏偏石破天是個徒具內力、不會武功之人,講明只用自己所授的招式來跟自己對打,這般學了個十足十,原是名正言順之舉。他心下焦躁,不住咒罵,卻始終奈何石破天不得。
這般拆了五六十招,石破天漸漸摸到運使內力的法門,每一拳、每一掌打將出去,勁力癒來癒大,船頭上呼呼風響,便如疾風大至一般。
丁不四不敢絲毫怠忽,只有全力相抗,心道:「這小子到底是什麼邪門?莫非他有意裝傻藏奸,其實卻是個身負絕頂武功的高手?」再拆數招,覺得要避開對方來掌越來越難,幸好石破天一味模仿自己的招數,倒也不必費心去提防他出其不意的攻擊。
又鬥數招,丁不四雙掌轉了幾個弧形,斜斜拍出,這一招叫做『或左或右』,掌力擊左還是擊右,要看當時情景而定,心頭暗喜:「臭小子,這一次你可不能照抄了吧?你怎知我掌力從那一個方向襲來?」果然石破天見這一招難以仿效,問道:「你是攻左還是攻右?」丁不四一聲狂笑,喝道:「你倒猜猜看!」兩只手掌不住顫動。石破天心下驚怕,只得提起雙掌,同時向丁不四掌上按去,他不知對方掌力來自何方,惟有左右同時運勁。
丁不四見他雙掌一齊按到,不由得大驚,暗想傻小子把這招虛中套實、實中套虛的巧招使得笨拙無比,『或左或右』變成了『亦左亦右』,兩掌齊重,令此招妙處全失。但這麼一來,自己非和他比拚內力不可,霎時間額頭冒汗,危急中靈機一動,雙掌倏地上舉,掌力向天上送去。這一招叫做『天王托塔』,原是對付敵人飛身而起、凌空下擊而用。石破天此時並非自空下搏,這招本來全然用不上。但石破天每一招都學對方而施,眼見丁不四忽出這招『天王托塔』,不明其中道理,便也雙掌上舉,呼的一聲,向上拍出。
兩人四掌對著天空,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。
丁不四忍俊不禁,哈哈大笑起來。石破天見對方敵意已去,跟著縱聲而笑。阿繡斜倚在艙門木柱上,見此情景,也是嫣然微笑。
那老婦卻道:「不要臉,不要臉!打不過人家,便出這種鬼主意來騙小孩子!」
丁不四在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,竟想出這個古怪法子來避免和石破天以內力相拚,躲過了危難,於自己的機警靈變甚為得意,雖聽到那老婦出言譏刺,便也不放在心上,只嘻嘻一笑,說道:「我跟這小子無怨無仇,何必以內力取他性命!」
那老婦正要再出言譏刺,突擊船身顛簸了幾下,向下遊直沖,原來此處江面陡狹,水流十分湍急。丁不四又是哈哈大笑,叫道:「小翠,到碧螺島啦,你們祖孫兩位,連同大粽子一起,都請上去盤桓盤桓。」那老婦臉色立變,顫聲道:「不去,我寧死也不踏上你的鬼島一步。」丁不四道:「上去住幾天打什麼緊?你在我家裡好好養傷,舒服得很。」那老婦怒道:「舒服個屁!」惶急之下,竟然口出粗言。
江水滔滔,波濤洶湧,浪花不絕的打上船來。石破天順著丁不四的目光望去,只見右前方江中出現一個山峰,一片青翠,上尖下圓,果然形如一螺,心想這便是碧螺島了。
丁不四向梢公道:「靠到那邊島上。」那梢公道:「是!」丁不四俯身提起鐵錨,站在船頭,只待駛近,便將鐵錨拋上島去。
石破天道:「老爺子,這位老太太既然不願到你家裡去,你又何必……」一名話沒說完,突然那老婦一躍而起,伸手握住阿繡的手臂,湧身入江。
丁不四大叫:「不可!」反手來抓,卻那裡來得及?只聽得撲通一聲,江水飛濺,兩人已沒入水中。
石破天大驚之下,抓起一塊船板,也向江中跳了下去,他躍下時雙足在船舷上力撐,身子直飛出去,是以雖比那老婦投江遲了片刻,入水之處卻就在她二人身側。他不會遊水,江浪一打,口中咕咕入水,他一心救人,右手抱住船板,左手亂抓,正好抓住了那老婦頭發,當下再不放手,三人順著江水直沖下去。
江水沖了一陣,石破天已是頭暈眼花,口中仍是不住的喝水,突然間身子一震,腰間疼痛,重重的撞上一塊巖石。石破天大喜,伸足凝力踏住,忙將那老婦拉近,幸喜她雙臂仍是緊緊抱著孫女兒,只是死活難知。
石破天將她兩人一起抱起,一腳高一腳低,拖泥帶水,向陸地上走去。只走出十余丈便已到了幹地,忽聽那老婦罵道:「無禮小子,你剛才怎敢抓我頭發?」
石破天一怔,忙道:「是,是!真對不起。」那老婦道:「你怎……哇!」她這麼一聲「哇」,隨著吐了許多江水出來。阿繡道:「奶奶,若不是這位大哥相救,咱二人又不識水性,此刻……此刻……」說到這裡,也哎出了不少江水。那老婦道:「如此說來,這小子於咱們倒有救命之恩了。也罷,抓我頭發的無禮之舉,不跟他計較便是。」
阿繡微笑道:「救人之際,那是無可奈何。這位大哥,可當真……當真多謝了。」她被石破天抱在懷中,四只眼睛相距不過尺許,她說話之時,轉動目光,不和石破天相對,但她祖孫二人嘔出江水,終究淋淋漓漓的濺了石破天一身。好在他全身早已濕透,再濕些也不相幹,但阿繡漲紅了臉,甚是不好意思。
那老婦道:「好啦,你可放我們下來了,這裡是紫煙島,離那老怪居住之處不遠,須得防他過來羅 。」石破天道:「是,是!」正要將她二人放下,忽聽得樹叢之後有人說道:「這小子多半沒死,咱們非找到他不可。」石破天吃了一驚,低聲道:「丁不四追來啦。」抱著二人,便在樹叢中一縮,一動也不敢動。只聽得腳踏枯草之聲,有二人從身側走過,一個是老人,另一個卻是少女。
石破天這一下卻比見到丁不四追來更是怕得厲害,向二人背影瞧去,果然一個是丁當,一個卻是丁不三。他顫聲道:「不好,是……是丁三爺爺。」
那老婦奇道:「你為什麼怕成這個樣子?丁不三的孫女兒不是傳了你武功麼?」石破天道:「爺爺要殺我,叮叮噹噹又怪我不聽話,將我綁成一只大粽子,投入江中。幸好你們的船從旁經過,否則……否則……」那老婦笑道:「否則你早成了江中老烏龜、老甲魚的點心啦。」石破天道:「是,是!」想起昨日被丁當用帆索全身纏繞的情景,兀自心有余悸,道:「婆婆,他們還在找我。這一次若給他們捉到,我……我可糟了!」
那老婦怒道:「我若不是練功走火,區區丁不三何足道哉!你去叫他來,瞧他敢不敢動你一根毫毛。」阿繡勸道:「奶奶,此刻你老人家功力未復,暫且避一避丁氏兄弟的鋒頭,等你身子大好了,再去找他們的晦氣不遲。」那老婦氣忿忿的道:「這一次你奶奶也真倒足了大霉,說來說去,都是那小畜生、老不死這兩個鬼家伙不好。」阿繡柔聲道:「奶奶,過去的事情,又提它幹麼?咱二人同時走火,須得平心靜氣的休養,那才能好得快。你心中不快,只有於身子有損。」那老婦怒道:「身子有損就有損,怕什麼了?今日喝了這許多江水,史小翠一世英名,那是半點也不剩了。」越說越是大聲。
石破天生怕給丁不三聽到,勸道:「老婆婆,你平平氣。我……我再運些內力給你。」也不等她答應,便伸掌按上她靈台穴,將內力緩緩送去,內力既到,那老婦史婆婆只得凝神運息,將石破天這股內力引入自己各處閉塞了的經脈穴道,一個穴道跟著一個穴道的沖開,口中再也不能出聲。石破天只求她不驚動丁不三,掌上內力源源不絕的送出。
史婆婆心下暗自驚訝:「這小子的內功如此精強,卻何以不會半點武功?」她腦中念頭只是這麼一轉,胸口便氣血翻湧,當下再也不敢多想,直至足少陽經脈打通,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,站起身來,笑道:「辛苦你了。」
石破天和阿繡同感驚喜,齊聲道:「你能行動了?」
史婆婆道:「通了足上一脈,還有許多經脈未通呢!」
石破天道:「我又不累,咱們便把其余經脈都打通了。」
史婆婆眉頭一皺,說道:「小子胡說八道,我是和阿繡同練『無妄神功』以致走火,豈是尋常的瘋癱?今日打通一處經脈,已是謝天謝地了,就算是達摩祖師、張三豐真人復生,也未必能在一日之中打通我全身塞住了經脈。」石破天訕訕的道:「是,是!我不懂這中間的道理。」史婆婆道:「左右閑著無事,你就幫助阿繡打通足少陽經脈。」
石破天道:「是,是!」將阿繡扶起,讓她左肩靠在一根樹幹之上,然後伸掌按她靈台穴,以那老婦所教的法門,緩緩將內力送去。阿繡內功修為比之祖母淺得多了,石破天直花了四倍時間,才將她足少陽經脈打通。
阿繡掙紮著站起,細聲細語的道:「多謝你啦。奶奶,咱們也不知這位大哥高姓大名,不知如何稱呼,多有失禮。」她這句話是向祖母說的,其實是在問石破天的姓名,只是對著這個青年男子十分 腆,不敢正面和他說話。
史婆婆道:「喂,大粽子,我孫女兒問你叫什麼名字呢?」
石破天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也不知道,我媽媽叫我……叫我那個……」他想說『狗雜種』,但此時已知這三字十分不雅,無法在這溫文端莊的姑娘面前出口,又道:「他們卻又把我認錯是另外一個人,其實我不是那個人。到底我是誰,我…… 我實在說不上來……」
史婆婆聽得老大不耐煩,喝道:「你不肯說就不說好了,偏有這麼羅哩羅嗦的一大套鬼話。」阿繡道:「奶奶,人家不願說,總是有什麼難言之隱,咱們也不用問了。叫不叫名字沒什麼分別,咱們心裡記著人家的恩德好處,也就是了。」
石破天道:「不,不,我不是不肯說,實在說出來很難聽。」史婆婆說道:「什麼難聽好聽?還有難聽過大粽子的麼?你不說,我就叫你大粽子了。」石破天心道:「大粽子比狗雜種好聽得多了。」笑道:「叫大粽子很好,那也沒什麼難聽。」
阿繡見石破天性子隨和,祖母言語無禮,他居然一點也不生氣,心中更過意不去,道:「奶奶,你別取笑。這位大哥可別見怪。」
石破天嘻嘻一笑,道:「沒有什麼。謝天謝地,只盼丁不三爺爺和叮叮噹噹找不到我就好了。你們在這裡歇一會,我去瞧瞧有什麼吃的沒有。」史婆婆道:「這紫煙島上柿子甚多,這時正當紅熟,你去採些來。島上魚蟹也肥,不妨去捉些。」
石破天答應了,閃身在樹木之後躡手躡腳,一步步的走去,生怕給丁氏祖孫見到,只走出數十丈,果見山邊十余株柿樹,樹上點點殷紅,都是熟透了的圓柿。
他走到樹下,抓住樹幹用力搖幌,柿子早已熟透,登時紛紛跌落。他張開衣衫兜接住,奔回樹叢,給史婆婆和阿繡吃。她二人雙足已能行走,手上經脈未通,史婆婆勉強能提起手臂,阿繡的雙臂卻仍癱瘓不靈。石破天剝去柿皮,先喂史婆婆吃一枚,又喂阿繡吃一枚。
阿繡見他將剝了皮的柿子送到自己口邊,滿臉羞得就如紅柿子一般,又不能拒卻,只得在他手中吃了。石破天卻待再喂,阿繡道:「這位大哥,你自己先吃飽了,再……再……」
史婆婆道:「這邊向西南行出裡許,有個石洞,咱們待天黑後,到那邊安身,好讓這對不三不四的鬼兄弟找咱們不到。」
石破天大喜,道:「好極了!」他對丁不四倒不如何忌憚,但丁不三祖孫二人一意要取他性命,實是害怕之極,聽史婆婆說有地方可以躲藏,心下大慰。
眼巴巴的好容易等到天色昏暗,當下左手扶著史婆婆,右手扶了阿繡,三人向西南方行去。這紫煙島顯是史婆婆舊遊之所,地形甚至是熟悉,行不到一裡,右首便全是山壁。史婆婆指點著轉了兩彎,從一排矮樹間穿了過去,赫然現出一個山洞的洞口。
史婆婆道:「大粽子,今晚你睡在外面守著,可不許進來。」石破天道:「是,是!」又道:「可惜咱們不敢生火,烤幹浸濕的衣服。」
史婆婆冷冷的道:「這叫做虎落平陽被犬欺。日後終要讓這對不三不四的鬼兄弟身受十倍報應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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